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一六九


  博士哈哈的笑道:「這簡直是不花錢的買賣了。這樣的生意,若還不做,那豈非頭等傻瓜?」

  陸先生道:「那麼,博士不再有什麼考慮了?」

  西門德聽了這句話,想起自己前五分鐘的態度,便笑道:「考慮當然不能立刻就消除。但是陸先生給予這樣優厚的條件,是什麼人也不能無動於衷的。明天來不及,後天我親自來答覆。陸先生是不是還要我擬一個計劃書?下次我來拜訪就可以把這計劃書奉呈。」

  陸先生眯了眼睛,向他笑著道:「你不是說,還要考量三天嗎?」

  西門德看他那樣子,頗帶有三分譏諷的意味,本來是自己態度轉變得太快,卻也難怪人家的嘲笑。但是這個姓陸的高興時,揮霍起來真有幾分傻勁。他忽然有這個譯書的念頭,決不是偶然,恐怕在政治地位發展上有什麼企圖,所許的那些條件,決不會假。這樣想了,博士便笑道:「我實說了吧。陸先生給予我的條件太優厚了,予心動矣。所說的要考慮的兩件事,叫我立刻下了決心把他犧牲。何況我們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,多少有點蠢意。譯書究是一件蠢事,頗合著蠢才的口味,不能不讓人舍彼就此。那麼,我為什麼不一口就答應了呢?這裡還有點下情,原來曾和太太有約,下次若去仰光,一定帶了她同去,現在改為去香港,不知她的意思如何,所以必須問她一句。」

  陸先生且不答覆他的話,伸出手來隔著茶几,緊緊地和他握了一握,笑道t「博士,你這些話十分痛快。我完全相信,假使太太願意丟下仰光去香港的話,飛機票子一張,也由我代買,不成問題。倒不為了那幾個錢,乃是我去代買票子,比你們買要容易得多。這又是個優厚的條件呀。」

  西門德看他始終是高興的樣子,料著必是他說的「祿亦弗及」的情形下,有點祿已可及了。便笑道:「陸先生既然認為我是很痛快的了,我也無須多說,隔明日一天,後天上午我再來答覆。」

  主人笑道:「那聽便,好在這並不是一件過分爭取時間的事。我今天早上無事,坐著擺擺吧。若要吃點心,家裡還現成。」

  西門德既是要答應去香港,自是要和主人多談一陣,在主人的言語中,才曉得主人有作次長的希望,而且這個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。可是陸先生的次長資格,已獲得有三年之久,幾次有實現的機會,他都拒絕了。他以為不幹則已,要幹就是部長,這副字號的事情,抓不著權,發揮不了他的才情,他不屑於幹。不想如此堅持了三年之久,不但沒有絲毫進展的象徵,而且和政治舞臺竟是慢慢的疏遠了。這樣下去,那是很危險的,可能變為純粹在野的人物。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,我現在願意幹次長了,人家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,也不知道他已軟化,所以始終無法打破這個僵局。於是這無可解除的苦悶,只有一味的去發牢騷。到了最近期間,有人征問他可否出山,先試試副字號,他聽了甚是高興。但一來怕消息不十分準確,二來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轉圜,只許有了機會再考慮。昨天晚上送來的消息就更好了,那是說這個副字號,不是無事可做的,將在他的本職之外,另兼一個獨立的機關。若是陸先生不再考慮的話,一星期之內就可發表。他這就覺得於面子上既說得過去,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,就答應不再考慮。這一高興之下,對任件事情都有興趣,甚至感到這一天的天氣都特別好。

  對於西門博士這個譯書的約會,本是早有此意的,但原來還不失發牢騷的意味,要另作點事,向知識分子取一條聯絡的路線,以壯壯在野者的身份。現在倒變成了一種業餘的舉動。凡人業餘所幹的事,往往是比正當工作還幹得有趣的,如學生打球,公私團體職員玩票,就是一個證明。西門德和他談上兩小時話,並未向他作什麼刺探消息的企圖,主人卻是情不自禁地把這個消息陸續的洩漏了。博士知道了他這種情景,用心理學家合理的推測,料定他所許的條件,一點也不會假,這日上午,就帶了十分的興致過江。回家去,亞英還是在這裡等著,一見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,滿臉都是紅光,這就知道消息甚好。站起身來相迎,僅僅是作了一個開口的樣子,博士將手杖放下,左手揭了帽,右手搔著頭髮,笑道:「很有趣,很有趣。今天我聽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論。」

  西門太太昕了他的聲音,自裡面屋子迎到客室裡來,望了他道:「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擺龍門陣去了。你還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說。」

  博士且不答覆她這話,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去,兩腳伸著笑道:「太太,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嗎?她覺得這話有點突然而來,問道:你不是說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嗎?」

  博士笑道:「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,請坐請坐,我們好好的研究研究。」

  於是他讓著太太和客人坐了,把今日陸先生所談的話,重述了一遍。西門太太臉上的笑容,隨了博士的談話繼續增長,博士說完,她將手連拍著椅靠道:「我決定去,我決定去。這幾年在重慶,實在住得膩了。我們什麼時候動身?」

  博士笑道:「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,說去就走。」

  她道:「這還要辦什麼出境手續嗎?既不用得你籌川資,還不用得你買飛機票。」

  博士道:「我們要走,第一,這個家我們也得安頓一下。這還是小事。第二,人家允許讓百分之二十的噸位來讓我們運貨。我們總也要有個計劃,運些什麼東西進來。我們自不能同貨車繞廣州灣回來,假如我們後回來……」

  她搖搖頭,攔著道;「一切用不著。由香港坐飛機回重慶,幾個鐘點的事,還怕追不上貨車嗎?家不用得安頓,一把鎖就交代了。人家出錢,你買貨,有什麼不會?重慶需要什麼,你就運什麼進來,我就能和你計劃。」

  亞英坐在旁邊原沒有插嘴的機會,只是靜靜的聽下去,聽到這裡,他就不覺嗤的一聲笑了。

  西門太太望了他笑道:「你笑什麼?我這些話不是實情嗎?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人家笑你這顆心,已飛到香港去了。」

  她道:「在重慶的人,誰不願意去香港?他姓區的也是人,他就願意在重慶過苦日子逃警報,不願意到世外桃源裡去享福,那除非真是個蠢才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師母,我的意思,博士沒有猜著。不是那個說法。重慶的霧季,沒有太陽,總是讓人摸不著什麼時候,頗是討厭。現在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吧。」

  她「哦喲」了一聲,站起來笑道:飯大概早就預備好了,我去叫他們開飯。老德你怎麼也不提一聲?博士看著亞英將兩手互搓一陣,笑道:「人同此心,可以白逛一趟香港,還有個不興奮的嗎?興奮也就忘了吃飯。假使現在黃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現,亞英他要記得吃飯,我就把複姓改成單姓。」

  亞英笑道;「這種起誓,不怎麼有趣。若照博士的說法,應該說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。」

  西門夫婦聽了這話不禁大笑,正有一句話要說,只聽得樓下有女人的聲音叫道:「在這裡,在這裡,你老人家放心吧。」

  這幾句話自是突然,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樓廊上,向下面看了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