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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陸先生笑道:「客氣,客氣。博士,你應當看得出來,我不是個糊塗蟲。雖沒有博士頭銜,好歹是個大學畢業生吧。而且還兩次喝過洋水,豈有人家對我態度,我還不知道之理。像教授們當面也許稱我一聲陸先生,後面還不是罵我大資本家財閥,甚至買辦階級。別的罷了,這『買辦階級』四個字,我決不承認。我生平就討厭的是這一路人才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陸先生既沒有進過外國入辦的洋行,又沒有和外國人合作經營商業,這『買辦』一個名詞從何說起。」

  陸先生吸了一口煙,噴了出來,然後搖了兩搖頭笑道:「那有什麼辦法。社會上對於有碗飯吃的人,喜歡眼紅。他們提到我們這所謂資本家,打上兩拳,埸上兩腳,痛駡我們幾句也頗可解恨。老實說一句,我們經營一點實業,都是與國計民生有莫大關係的。若說應該赤了腳,光著膀子去挑擔子,哈哈!博士你能這樣去幹嗎?哈哈!」

  西門德笑道,「一個人在社會上混,要混得方方面面滿意,那是難能的事。」

  陸先生吸著雪茄,昂頭微笑了一陣,然後左手夾了雷茄,右手伸出四個指頭,向空中一伸,笑道:「當今社會是四才子的天下,第一等是狗才,第二等是奴才,第三等是蠢才,第四等是人才。你想我們在這四才子中,應該是位居第幾等吧?」

  西門德對於這個問題,倒不怎好答覆,也只是吸著煙微笑了一笑。陸神洲道:「你或者不明白這個說法,讓我來解釋解釋。所謂第一等狗才雲者,那就是像狗一樣的人,給人家賣力,給人家看家,而所得的,卻只是些肉骨,然而他最勢利,看著穿得壞一點的人,就得疑心他是小偷,是叫化子。這樣最能得著主人的歡心,慢慢的也會熬到吃肉湯拌飯,睡舒適的狗窩。若是洋狗,還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輛汽車。這種人不能有一點人氣,見了主人,你愛怎麼玩弄就怎麼玩弄。可是見了別人,更沒有人氣,橫著眼睛,恨不得把人吃了。這種品格,非天生不可,我們當然學不會。但有了這種品格,倒是人生幸事,誰見哪個主人把喂的狗轟了出去呢。」

  主人是說在興頭上,喝過了半杯咖啡之後,鉗著碟子裡的火腿麵包,舉了一舉,笑道:「這個在你看來是火腿麵包,可是到了奴才眼裡那個說法另是一樣,必須主人說了這是火腿麵包,奴才才能說這是火腿麵包。假如主人說這是花生糖,那就得跟著說是花生糖。不但此也,別人答說,這是火腿麵包,你也必須予以駁斥,說他錯了。抱了這個準則作去,倒也不怕進身無路。但得罪主人之處究也難免,因為他只有奉承人的資格,而沒有供玩弄的資格,此其有別於狗才也。博士,我們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難道還有這樣厚臉去作奴才嗎?」

  他說著,放下了麵包,又捧起咖啡杯子來慢慢的喝著。西門德笑了點著頭道:「妙論妙論,這應該論到第三等蠢才了。這是哪種人呢?」

  陸先生捧了杯子一口將咖啡喝完,放下杯子來頭搖了幾搖,笑著歎氣道:「所謂蠢才者,我輩是也。沒有什麼治平之策,也沒有什麼驚人之筆,更也談不到立什麼非常之業,但有一樣好處,就是埋頭苦幹。在苦幹情形之下,不識炎涼,不計得失,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討好。其實真正和國家社會盡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輩。此輩並非不知弄些花樣,討人歡喜,但幹得起勁,就幹了下去。『介之推不言祿,祿亦弗及,』竟致放一把火,把自己燒死,其蠢不可及也。」說著,又連連搖了幾搖頭。博士笑道:「這我就有點不敢當。」

  陸先生笑道:「那麼,你就應該列入第四等,是一位人才了。人才更是丟在陽溝裡的。」

  博士這才明白陸先生是發牢騷,全篇談話重心,大概就在「祿亦弗及」四個字上。陸先生有錢,也相當有聲望,就是政治癮過得十分不夠,小官他自不能作,而大官沒有獨立門戶的職位,他也不屑於作。因此他就像那自負甚高的老處女一樣,高不成,低不就,以致耽誤了青春。但他對於青春之耽誤,不肯認為是自己挑選人才所致,而是別人對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不來追求,所以他儘管日子過得很舒服,也可以參與政治,只是沒有抓著印把子,有些不服氣。他既是可參與政治,面對政治舞臺上那班角色也都領教過,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比他們多,何以大官讓他們作,而不讓我作,這個理由解答不出來,他就常常要發牢騷了。

  西門博士知道他這個境遇,自也知道他是什麼心理,便笑道,「既然如此,我還是列入第三等吧,可是列入第三等,我又把什麼比陸先生呢?」

  陸神洲對於這一點,倒是自負,放下咖啡杯子,又取了支雪茄在手,擦著火柴吸了。然後架起腿來,向沙發椅上靠著,從容的笑道:「自然,就是蠢才這裡面也分個幾等。我大概要算是頭等蠢才了。」

  西門德聽到這裡,覺得和他也不便過謙,若不承認是蠢才,那就只有去作奴才。於是含笑默然的吃著點心。陸先生道:「我今天約博士來,倒是有點事商量。剛才這篇話,我們可以揭過一邊去,管他幾才子,我們倒是作點事情給人看是最現實。我不能瞞你,我現在的生活,一大半是靠著阿拉伯字碼。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,對於這項工作是否感到有興趣?」

  博士笑道:「我無非遊歷一趟而已。談不到作什麼生意,這也就沒有什麼數目字可看。」

  陸先生笑道:「這個我不管你,你們究竟是窮書生,就算能掙幾個錢,那也十分有限。我覺得數目字,有人看得是越來越有味,也有人看得十分煩惱。我呢,就屬￿後者。我們應當來弄點文化事業,調劑調劑興趣。現在我有一個計劃,要辦點真正有益於人群的文化事業,你試猜猜是哪一項?」

  博士聽了這話,就把辦學校,辦雜誌,設什麼研究會,提獎學金,各門都猜了一次,而主人翁依然說不是。西門德搖頭笑道:「那我就猜不到了,也許陸先生有一個極切實極偉大的計劃。」

  陸先生吸著煙笑道;「我這是個冷門寶,果然是人家猜不著的。我想自抗戰以來,內地的西文書,已經很難得來,偶然由飛機飛進幾本,得著的人,都把它當為奇貨,認得外國字的人,自然已很難吸受西洋的新文化,不認得外國字的人,如今根本無譯文可讀。因之我想到香港去運一批西書進來,無論是科學的,或文藝的,只要是新鮮書,都給它運了進來。我可以拿出一筆錢來,請幾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,分著部門輕重,全給它翻譯出版。」

  西門德拍著手道:「妙極了,這實在是一場大功德。不過這件事,要費很大的人力物力,那功效還不是立刻表現出來的。」

  陸先生對於這句話,不但表示惋惜,好像還是感到搔著癢處,將手在茶几沿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:「這話說得正對。這就是蠢才幹的事了。世界上若沒有這些蠢才,什麼禮義廉恥,都不成了廢話了嗎?我是個蠢才,我也想起了你這個蠢才,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,把好書分批的搜羅了回來。」

  西門德沉吟道:「這件事我是極端願意辦。不過要譯書不專定哪一門,有科學,有文化,有哲學,有一切不勝枚舉的部門。一個人知識有限,哪裡去選擇許多西書?」

  主人看看客人的顏色倒不像是堅決的推諉,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,便道:「在香港的朋友,你還會少嗎?你可以請他們去推薦。」

  西門德想了一想,笑道:「好的,假如我目前預定的兩件事,可以推得開來,我就替陸先生去走一趟,請你給我三天的時間去考量。」

  陸神洲吸著雪茄,臉上不住的發著微笑,然後將頭點了兩點笑道:「我雖是蠢才,但我常常蠢進來,卻不蠢出去。我陸神洲是人家所謂資本家,在人家看來是錢多得發癢,要作一點文化事業來傳名。可是博士並非資本家,我能教你賠下老本來和我幹文化事業嗎?」說著,身子向前湊了一湊,低聲笑道:「我不能光請你作精神上的事業,我也要請你作點物質上的事業。我有三部到五部車子,可以直放廣州灣,大概運十噸貨進來,是沒有問題的。但不管是五部車子,或三部車子,我準備讓出百分之二十的噸位出來,由你運貨。你愛運什麼就運什麼,我不管。不過附帶要聲明一句,這條路上有點危險性,不如航運那樣安全,假使運氣不好,可能帶進來的幾車貨,要損失一大部分的。」

  西門德笑著還沒有來得及答覆,陸先生又接著道:「這個用不著你介懷,我也替你想了。你在香港,可以支用我一筆外匯,把東西帶到了重慶,把本錢賣出來了,你就歸還我。萬一出了危險,這損失是我的,與你無干。要不然,為了我的事,讓你蝕了大本,那更是不成話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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