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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他不覺吃了一驚,哪裡來的神仙,把自己心窩裡的事都喊叫出來了!抬頭看時,卻是二小姐,由人力車上下來。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:「亞英,你下鄉什麼時候回來的?我四處八方找你呀。」

  亞英被她牽引到行人路旁邊,站在小巷子口上,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,便笑道:「鄭而重之的,有什麼重要的事告訴我嗎?」

  她向他臉色看看,搖搖頭道:「二弟,你還打算瞞我不成,小黃坐飛機走了呵!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票,追到仰光去吧?」

  亞英道:「你知道她去仰光了?」

  二小姐又把他扯進小巷子裡一截路,看看無人,因道:「這女孩子好厲害,所有她認識的人,都被她騙了。事有湊巧,她昨天早上上飛機的時候,溫五爺也去飛機場送客,親眼看見她走的。只是可惜去晚了,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耽擱,飛機就飛了。大概他也吃了她一點小虧。可是五爺是個體面人,不便在飛機場上攔著她。晚上回家談起,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隻鑽戒。我呢,有點現款小損失,那也不必提了。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,凡是相熟的人,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,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,一去不圄了。你有損失嗎?」

  亞英聽說,臉上青一陣,紅一陣,勉強笑道:「我有什麼損失,我比她窮得多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你是知道她走了才進城來的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我回到旅館的時候,接著她一封信,才知道的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反正不吃虧,作了一個短時期的夫婚夫妻,回頭再談吧,我要去打聽一件事情。」

  亞英道:「青萍這一走,走得稀奇,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點消息?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所知道的,也不過如此罷了。據五爺的司機說,這一個星期來,他在你們原來住家的所在,碰到過她好幾回,上坡下坡,都是一個人獨自走,並沒有坐轎子。那司機有朋友住在那裡,打聽之下,說是她也住在那裡,怪不怪呢。這一條路,她向來沒有對人說過,其中必有秘密,那是你們舊地,一定很熟,你何不到那裡訪問訪問呢?」

  亞英道:「她向來也沒說過這件事,真有點奇怪。」

  二小姐看看手錶,笑道:「不必失意,好看的女人多著呢。」

  她說著匆匆而去,她也是個時代產兒,打遊擊的女商人,亞英無法追著她問。她既是給了一點採訪的線索,就不妨探尋試試看。

  他這樣盤算,十五分鐘內,就走到了舊居的所在。那裡被炸之後,房屋原是變成了一堆瓦礫,現在來看瓦礫不見了,又蓋了好幾所小洋房,為了這個原故,也有點改著方向。倒是舊路轉彎的所在,那爿茶館還存在,而茶館隔壁,又開了所相通的大茶館,門首還有兩方櫃檯,左面是紙煙糖果店,右面是小百貨店,自然是原來的茶館擴充了。正這樣打量著,那茶館裡有人叫出來道:「區先生,好久不見,吃茶嗎?」

  看時,那人穿了一套青呢中山服,口袋上也夾著自來水筆,倒像個公務人員。不過雖在家裡,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盆式呢帽,卻是個特點。亞英笑道:「原來是宗保長,你發福了,我都不認識你了,很好吧?」說著,也就隨腳走進茶館來。宗保長連忙叫人泡茶。亞英坐下,宗保長又隨便在紙煙櫃上取了一盒紙煙來拆開,抽出一支敬客。宗保長坐下相陪,斟開水壺的么師,倒是不斷的何候著他,給他拿一隻五寸長吸紙煙的煙嘴子,又給他送上一隻精緻的茶碗。亞英笑道:「宗保長,這爿茶館大大的擴充,是你開設的字號之一嗎?」

  他笑著點點頭道:「不算是我開的,有點關係罷了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些時候,宗保長髮了點小財吧?」

  宗保長取了紙煙在煙嘴子裡吸上一支,然後發言道:「真是難說,現在生活高,啥子家私不是一漲價幾倍。為了公事忙,生意就照顧不來,不蝕本就很好,尋不到啥子錢。」

  亞英看他這一身穿著,又看他滿面風光,分明是生活有個相當的辦法,自己並非探聽保長生活來的,這倒無須去和他深辯,端著茶碗喝了口茶,因笑道:「我今天到這裡來,有點小小的事情請教。」

  宗保長連稱好說好說。亞英道:「真的,有一件事向你打聽,你這一區裡,有一個摩登小姐單獨住家嗎?」

  宗保長偏著頭想了一想,搖搖頭道:「沒得。你說是姓啥子的嗎?」

  亞英於是把青萍的面貌姿態形容了一番,又說她能國語,能川語,又能說蘇白。宗保長道:「有這樣一個人,三天兩天改裝,有時穿大衣,有時候穿洋裝,大衣就有好幾件,皮的,呢的,各樣的都有。有時候又穿旗袍,是大紅綢子的周圍滾著白邊。」

  亞英道:我就問的是這個人,她姓黃,也許她說是我本家,就不知道她報戶口,報的姓什麼?宗保長笑道:「她不住在這裡,這裡五十二號有家姓張的,她常來她們家作客。她是位小姐嗎?有時候她同一個穿洋裝的人,同去同來。那人好像是她老闆,又好像是她兄弟。」

  亞英心裡倒跳了兩跳,但強自鎮定著,笑問道:「你是根據哪一點觀察出來的呢?」

  宗保長道:「要說是她丈夫吧,那人年紀太輕,還是個小娃。要說是她兄弟,兩個人親熱得很。我長這麼大歲數,沒看到哪個兄弟姊妹會有這樣親熱的。」

  亞英聽到這裡,覺得有點路數了。正待跟著向下問,只見一個穿舊布大褂,赤著雙腳的人,黃黝的臉上,眉眼全帶了愁苦的樣子,抱著拳頭,向宗保長拱了拱,帶著慘笑道:「宗保長,這件事,無論朗格,都要請你幫幫忙。」說著,他那只滿生了雞皮皺紋的右手,伸到懷裡去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卷鈔票,顫巍巍的送到他面前來。宗保長向亞英看了一眼,臉上似乎帶有三分尷尬,卻不接那錢,手扶了嘴角上的煙嘴子,斜了眼看那錢道:「不忙嗎,好歹我把東西替你辦來就是。」

  那人已把錢掏出來了,怎敢收了回去,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將鈔票放在桌角上。宗保長道:「就是嗎,耍一下兒來。」

  那人鞠著半個躬,然後走了。

  宗保長斜靠了桌沿坐著,銜了紙煙嘴子,要吸不吸的看著那人走出茶館去,然後回轉頭來向亞英笑道:「地面上事真羅連得很,買柴買米都要保甲作證明,吃自己的飯,天天管別個的閒事,這個人就是托我買相因家私的,你看,又是來羅連的。」說著,他扯出嘴角上的煙嘴子,向茶館外面指了去。

  亞英向外看時,共來三個人,一個短裝,兩個長衣,都像是小生意買賣人的樣子。他們走進門來同向宗保長點著頭。宗保長站起來相迎,說了句「吃茶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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