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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向他陪著笑道:「我們還有事,說兩句話就走。還是那件事,我們這三家,打算共出一個人,要不要得?一家出人,一家出錢,一家出衣服……」

  宗保長不等他說完,把頭向後一仰,微翻著眼道:說啥子空話!你們以為是我要人,我要錢,沒有把公事給你們看!那另外兩個人已經走到裡面去了,其中那個穿短衣的人叫道:「宗保長請過來嗎,我和你說嗎。」

  宗保長隨手將那卷鈔票拿起,揣在身上,向亞英點了個頭,說句請坐下,自向裡面去了。

  亞英遙看他四個人唧唧咕咕的說了一陣,那宗保長的臉色緊張一陣,含笑一陣,頗有點舞臺作風。心想:這些來找保長的人,似乎都有點尷尬,大概是為了有生人在這裡,所以見面說話,老是半吞半吐的。為了給人家方便,還是自己走開吧。正待起身,卻見一個半白鬍子的生意人,身穿半新陰丹大褂,罩著了舊羊皮袍。頭上照例戴一頂入門不脫垂邊醬色舊呢帽,而呢帽裡面還用一條手絹包著頭,這可以說頭上是雙重保護,而下面呢,卻是赤了雙腳,踏著一雙新草鞋。他手上捧了一疊紅紙帖,口裡叫著「保長」,徑直向裡面走來。

  亞英想這又是新鮮,且看看是什麼玩意。立刻聽到宗保長笑了出來,連道:「王老闆,你來得正好,你來得正好。我帶你來請教我老師。」說著,把那個老頭直引到亞英面前來。亞英站起來讓坐時,宗保長道:「區先生,不要客氣,我正要向你請教哩。」

  郝芏老闆手捧著紅紙帖兒連連的拱了幾下手道:「請教,請教!」

  亞英笑著望了宗保長道:「貴地方上的事情,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。」

  宗保長拉了亞英的手坐下,又遞上一支紙煙,然後笑道:「不是區先生來了,我硬是不曉得怎樣下筆咯。這個月十六日,是我祖老太太一百歲生日,地方上一班朋友,硬要替我熱鬧一下,我朗格都辭不脫。」亞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,問道:「一百歲,那應當熱鬧一下子呀。這是陪都的人瑞,不但朋友們要熱鬧一下子,而且還應當呈請政府給獎呢。」

  宗保長道:「不對頭,要是我祖老太太還活在世上,那還用說,自然要向政府請獎。他們是替我老太太作陰壽,為哈子要作陰壽呢?我這位祖母二十多歲守寡,守到七十歲,硬是苦了一輩子,朋友說趁她老人家這一百歲的日子,請請菩薩,念一堂經,讓她早升天界。我想,我現在混得有一碗飯吃,也是這位過世的祖母保佑的,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歡我,等我長大成人,她又去世了。我沒得機會盡我的孝心,如今給她作個百歲陰壽也好,我這樣一點頭,朋友們就駕試起來羅。這位王老闆,是前面這條街上的甲長,他就最熱心。」

  亞英聽了他這番解釋,已知他和祖母辦一百歲陰壽是怎麼回事。便笑道:「那算我趕到了這場熱鬧,到那天我一定前來拜賀。」

  宗保長笑道:「我先請教了再說,他們都教我下請帖,我說那要不得,作陰壽究竟和作陽壽不同。去年年底,我自己就作過一次生日,還不到一年,又來一趟,那有點招搖。我辦這件事是姜太公釣魚,願者上鉤,我就只下一張知單。知單是預備了,硬是一句也不說明,那又不妥當,剔個曉得啥子事請客?所以我想在這知單前面寫上幾句話,區先生請教請教。」說著又遞了一支煙過來。亞英自也不便推卻,笑道:「這也是酬世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,好在宗保長剛才和我所說的那段話,理由就很充足,就把這段話寫在知單前面就是。」

  宗保長聽這話,表示著很得意,向王甲長笑道:「我就說過,我那個辦法要得,果然如此,快拿筆硯來。」

  他突然昂起頭來,在人叢中喊叫了出去。

  么師隨聲捧著筆硯來。原來那兩個長衣人和一個短衣人,也跟著過來。短衣人笑道:宗保長,請不請我們吃酒?宗保長把口角裡銜的短旱煙袋,取了出來,指著他道:「你們三位嗎,只要在公事上少和我扯兩回拐,我的私事倒是不敢煩勞大駕咯。」

  那短衣人抱著拳頭就連連拱了幾下,笑著說:「言重,言重。」

  宗保長對於這三個人,似乎有些感到興趣,雖是和亞英正有要事商量,他還是抽出身子來和他們辦交涉。因道:我並不是說笑話,在這地面上為公家服務,公事要大家幫忙,私事也要大家幫忙,大家在私交上儘管對我很好,公事上讓我脫不得手……他說話,一句的聲浪比一句高,說到這裡,已經是透著一點生氣的樣子。三人中一個年紀大些的攔著笑道:「就是就是,都照宗保長辦,請過來我和你說。」

  宗保長繃了臉道:「咬啥子耳朵,別個不曉得,說是開色袱。」

  他說是說了,可是人依然走了過去。這次不在茶館裡說話,到街上一同轉進一條冷巷子裡去了。

  亞英這就想到,別看他僅僅是作了個保長,在這幾條街上施展得開的,那還只有他。為作陰壽而請酒受賀,在中國社會上,雖有這個可笑的習慣,但必須風氣極閉塞的地方才會存在,這不過是打秋風。至於繁華開通地面,打秋風的辦法有的是,借做陰壽為名的,卻漸漸地少了。而宗保長呢,新之舊之,左之右之,盡可隨便。他心裡這樣想著,臉上就不住發出微笑。王甲長看了,宗保長已經走遠,便低聲笑道:「區先生,你說這件事笑人嗎?」

  亞英笑了笑。王甲長道:「這件事瞞上不瞞下,說明了也不生啥子關係。你想嗎,在保甲上作事,這條身子就賣給公家了。由早晨到天黑,沒得一下子空,有時天不亮就要起來,這樣的忙,你說自己的生活,朗格管得過來,為公家作事,就要在公家打點主意過生活,這是天公地道的事嗎!所以一年之內,我們總要想點辦法。宗保長自己還年輕,自己剛作生日,他又沒得老太爺老太太,我們想來想去,沒得相因的法子,只有把他祖老太太請出來作陰壽。好在大家明白,就是這麼回事,作陰壽作陽壽,那是個名堂,不生關係。」

  亞英看這位王老闆,手不住摸理著鬍子說話,分明是他對於他們的地位表示著一分得意,因笑道:「當一名保長,在地面上無異當了一個小縣官,你說對不對?」

  王甲長道:「朗格不是。你看那三個和宗保長辦交涉的人,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話。若是得了他一句話,那就要省好多事了。本來他們三家鋪子,要推三個人出來,只要保長肯和他擔一點擔子,三家出一個人就要得了。你看,這一句話要值多少錢嗎?」

  亞英點點頭道:「保長自然有這種權利,但是果然答應少出兩個人,又豈不耽誤了公事?」

  王甲長將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,齊根理了一下鬍子,表示著他那分得意。這就笑道:「公事也不是定價不二的事情。俗言道,保甲長到門,不是要錢,就是要人。要好多,出好多,老百姓朗格擔待得起?出錢出人,根本就有個折頭,譬如說,要出一百個人,我們保甲上就說要兩百個人,根本就可以還價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那麼,要錢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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