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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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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英這才答道:「這種情形,當然我是知道的。不過我也幾次和她提到過,她的表示說起來,是令人難以相信的。她說她現在沒有家庭,和幾位有錢的太太小姐來往,不能太寒素,這對於她精神上,不但沒有什麼安慰,而且覺得很是苦惱。所以她屢次向我表示,願意沖出這個範圍,過著清淡的生活,而且還願意有個向國家社會服務的機會。」 亞男聽了這話,只管向他微笑。等他說完,便道:「你倒是一個良好的宣傳家。」 亞英正色道:「我不是宣傳家,還有個老大的證明,後天她是會親自到我們家來。」 亞男道:「真的她會來?這條路上搭公共汽車,是太傷腦筋的事。有人護送她來嗎?」 亞英道:「她原是說後天開小車子來接我進城,我想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說拜見公婆,所以才這樣說的。」 區老太太聽了亞男的報告,知道這位小姐已經摩登到了頂點,摩登小姐眼裡的公婆,也就是那麼一回事。而且許多摩登小姐,和男人訂婚,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和婆婆住在一處。這本來是舊社會惡婆婆留下的印象太深,教這些有新知識的女子,不敢領教,對於這位黃小姐就也不必存下什麼奢望。這時聽到說黃小姐要來拜見公婆,便感到喜出望外,心裡那份不然,先軟化了一半。因道:「若是真會來的話,我們也不必擺起舊家庭那份規矩了,請她吃頓中飯吧。」說著,她望了老太爺的面色。老太爺點點頭淡笑道:「時代不同了,作公婆的要開明一點,不必像當年大少奶結婚一樣,見面深深三鞠躬。大少奶,你覺得委屈嗎?」 大少奶沒想到話題轉到她的身上,「喲」了一聲道:「爸爸,說這樣客氣的話,我們是落伍的女子,只覺得尊敬公婆,乃是理所當然。」 老太爺道:「也不是那樣講。家庭制度,不免隨了時代變,假使你和亞雄在今日結婚,當然會免除了你見面三鞠躬,而也決不單勞苦你一個人,總讓你一人下廚房的。」 亞英聽了,覺得這話題的反面,都疑心到青萍不是一種家庭婦女,便笑道:「我也不能替她辯護,等到後天她來了,可以看看她的態度。」 老太爺總是有點姑息兒子的,見亞英面孔紅紅的,好像是憋著一肚子的氣,就笑著把這話扯開。 次日就開始籌辦菜肴,預備歡迎這位新少奶奶。亞英對於家庭這個態度,也相當滿意,青萍來了,相信不會失望的。他希望青萍看得這家庭更為滿意一點,那熱情自又在一般家人之上。他除了將各屋子裡的桌椅板凳,都代為整理洗刷之外,便是門口空地裡的亂草,也給他整理得整齊。家中人雖看到他的行為有點過分,但誰都知道黃小姐是極漂亮的人物,亞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,其必竭力使她高興,也是當然。第三天上午十點鐘以後,亞英就獨自到公路上去等著,免得她下了車子,找不著小路。等了兩三小時,等得又餓又渴,可是每輛小汽車跑來面前,都緊張地觀察一下。不但沒有見到黃小姐,就是任何樣的女子,也不曾看到。他想著青萍是起身得晚的,九十點鐘起床,化妝換衣服,或許要採辦禮物,上午就完全過去了。所以她要來的話,應該是下午,家裡預備了許多菜,請不著她吃午飯,請她吃晚飯,那還是一樣。自己在公路上等,家中人又在家中等,大家都不耐煩,還是讓自己一個人不耐煩吧。於是暫拋下等候的心情,走回家去代黃小姐聲明,上午大概是不能來的。 家人因他兩日來在家裡小心佈置,已料定黃小姐會來,大家安心的等著,連區老太太也怕這位未過門的摩登兒媳婦見笑,穿了一件乾淨的藍布罩衫,罩在棉袍子上。這時亞英單獨由公路上回來,大家的興致就感到沖淡了不少。但全家人並沒有哪個強請黃小姐來,她不來也無須先訂這個虛約,料著她下午還是會來的。亞英匆匆吃過午飯,二次又到公路上去等,由一點直等到三點鐘,還是不見黃小姐來。他這就有點奇怪了,那天她說開車到鄉下來,說了好幾次,那決不是自己聽錯,自己根本不敢要求她來拜見父母,何必撒上這麼一個謊話?她是沒有汽車的,可能是她沒有借到小車子,也可能她忽然發生了一點小毛病,此外也可能是那曲芝生找著她麻煩。若是最後一個猜法不錯,那就還應當趕快進城去替她解決困難。想到這裡,不免抄了兩手在西服褲袋裡,只管在公路上不住的徘徊。自己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,偶然一抬頭,卻看到西邊雲霧消沉的天際,透出了一層層的橘色光彩,那歸巢的鴉雀,三三兩兩的,由頭上悠然飛過去,那顯然是表現著天色將晚。亞英再抬頭看看天色,又向公路的盡頭看看公路的最末端,和那附近的小山崗子,都已沉埋到煙雲叢中去了。 情況很清楚,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,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。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,讓自己在家裡丟了個面子,那還事小,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她並沒有叫我向家庭宣佈,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,竟肯定的向家人宣佈了她會來。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汙,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汙,那麼,這份責任讓自己擔當起來吧。他這樣想著,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:「二哥回去吧,大概是不會來的了。」 看時,亞男老遠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。原來自己想著心事,腳只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,已經走有小半公里了。於是回轉身來,迎著妹妹道:「真是奇怪,她怎麼會不來的呢?她再三向我說著,一定會來的。」 亞男笑道:「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,別人怎麼猜得出來呢?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,全家借了這個機會,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。」 亞英料著全家人都大為掃興,為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,決定將任何譴責的言辭,都一律承受了。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。一進門就連連說了幾句「掃興」。可是家裡人好像有一種默契,對青萍失信,並沒有說什麼,作好了的許多菜肴,全家飽吃了一頓晚飯。這樣讓亞英心裡更是難過,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,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,夜談了很久的時間。可是到了臥室裡去睡覺的時候,心裡卻喊出了一千遍「豈有此理」!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,簡直無法安睡下來。 第二日天不亮,就起來了。好容易熬到家裡經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,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,說是城裡有事,向她留下兩句話,就走了。到了重慶,先回旅館。看看青萍留有什麼字條沒有。卻是猜個正著,茶房送著茶水進來,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。雖沒下款,只看那自來水筆寫著幾行纖秀的字,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。心想:我就猜著,她不下鄉,一定有個原因,現在看她說的原因吧。於是這就拆開信來,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,寫在一張薄信箋上: 英: 請你原諒我,我離開重慶了。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可以回來。臨時匆匆登機,來不及詳敘。到達目的地後,我有工夫,會給你寫一封詳細報告信的。最後我忠告你一句,你還是下鄉去苦幹吧。 * 青萍留上亞英看了這張短箋,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,由心臟到頭皮,都震動起來。手裡捧了那張信箋,只管顫抖。站在房間當中,人都呆過去了。將信紙信封反復仔細看看,又送在鼻子上嗅嗅,頗也有點脂粉香味,心裡想著,她說登機匆匆,自是走了。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,好像寫得很從容,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,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度一樣,並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。他想到這裡,拿了那信,倒在沙發上,詳細的看上兩三遍,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,叫道:「這樣子有心坑我。對的!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,坐飛機到仰光,過快活生活去了,哪裡是用這錢去獻給國家?是獻給黃小姐了!」 想著想著,又把信後兩句話看上一遍,她倒忠告我兩句:「還是下鄉去苦幹吧。」 那意思是說我沒出息,不配在城裡混啦。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,像她那樣自負不凡的人,肯和我這應該在鄉下苦幹小販的人訂婚嗎?她這樣幹,不但是騙了曲芝生,還騙了我區亞英。於是把信紙塞在信封裡收好,塞到口袋裡去,呆坐著,吸了兩支煙捲,又斟了半杯茶喝著。心裡繼續的想著,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杠,那沒關係,我只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。可是許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,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?他坐著想想,又站起來想想,最後就戴上了帽子,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著,向外便跑。 他有個想法,青萍是坐飛機走的,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,坐飛機要登記的,一查登記簿子,就十分明白了。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,並沒有什麼考量,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。半路上有人叫道:「亞英,哪裡去?向航空公司去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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