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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七


  亞英道:「我瞭解你,你是不得已的。但是你不這樣作,也可以的,你為什麼這樣子作踐自己的身體?」

  青萍向他瞅了一眼道:「你難道忘記了我上次對你說的話?我在一天沒有跳出火坑以前,我就不得不出賣我的靈魂。」

  她說著,身子又向後一仰,頭枕在椅子靠背上,在身上取出一塊花手帕蒙住了自己的臉。

  亞英坐在她對面,倒是呆了。可以疑心她在哭,也可以疑心她在笑,或者是她難為情。這一些雖都可以去揣測,而究竟她是屬￿哪一種態度,卻還不可知,於是沉默了幾分鐘。她端起蓋碗來呷了一口茶,慢慢地放下了碗,正色道:「亞英,我實說,我還沒有和你發生愛情。可是我認為你可以作我一個極好的朋友。我現在終日和一群魔鬼混在一處,也實在需要你這樣一個朋友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這話有點兒兜圈子。你要我這樣一個朋友,這個朋友是存在著的,你還說什麼?」

  青萍笑道:「傻孩子!」說著兩手又端起茶碗來喝茶。她兩隻烏眼珠由茶碗蓋上射過來。亞英雖然不看見她的笑容,在她兩道微彎的眉毛向旁邊伸著,而兩片粉腮又印下去兩個酒窩的時候,是可以看到她心中很高興的。只是她這話很不容易瞭解,仿佛說自己是她的好朋友,又仿佛說,還不夠作她一個好朋友。自己在無可措詞的時候,掏出掛表來看了一看,因沉吟著道:宏業他夫妻兩個還沒有來。力青萍這時又斜靠在椅子背上了,淡淡的道:「他們不來,也不要緊,我們慢慢的可以談談。」說到這裡,她突然噗嗤一聲的笑了起來。亞英道:「你笑什麼,笑我嗎?」

  她笑道:那天我們下鄉,遇到一個被車子撞下來的人,搭著我們的小座車,同了一截路,你記得這件事嗎?力亞英道:「記得,你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人?」

  青萍笑道:「我笑的就是這件事。在某一個場合,遇到這位先生了。他約略知道我一點身份,竟追求起我來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他也太魯莽一點。」

  青萍瞅了他一眼笑道:「你外行不是,求戀有時是需要魯莽的。然而看什麼人,至於像我這樣在人海裡翻過筋斗的人,什麼手段都不能向我進攻,除非我願意。現在空話少說,你先給我參謀一下,我怎樣對付這個傢伙?」

  亞英道:「你還用得著我來作參謀嗎?你已說過了,什麼人也不能向你進攻。」

  青萍道:「然而你要知道,他是一個發了財的投機商人。他發財是發財了,還在公司裡充當平凡的職員,遮掩別人的耳目。」

  亞英道:「這是他為人,與他對你的那份企圖,以及你如何應付他的手段,有什麼關係?」

  青萍笑道:「當然是有,他若不是一個發國難財的人,他會曉得黃小姐不是一個窮小子所能接近的人。這種人我打算教訓教訓他,你覺得我這個辦法對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我看著,都是有點『那個』的。」

  青萍抬起頭來,向他嫣然一笑道:「『那個』這一名詞,怎樣的解釋?」

  亞英道:「隨便你怎樣解釋都可以,你不說我接近你是一個例外嗎?憑這個例外,我就有點那個。」

  青萍將手裡折疊的手絹捏成個團團,向他懷裡一扔笑道,「好孩子!說話越來越乖巧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雖然如此,但是你又說,我們終於不過是一個朋友。」說時,他把那手絹拿在手上播弄了幾下,送到鼻子尖上嗅著。

  青萍笑道:「這個問題,我們作為懸案吧。四川人說的話,懲他一下子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你怎麼樣子懲他呢?」

  亞英是毫不加以思索的把這話說出來了。可是他說出來了之後,腦子裡立刻轉了一個念頭,懲他一下子,是把他弄得丟丟面子呢,還是敲他幾文?關於前者,那無所謂。關於後者,那或者有些不便之處。他的面色隨著他心裡這一分沉吟,有點兒變動。青萍笑道:「你有什麼考慮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我考慮什麼?這個人又不和我沾親帶故。」

  青萍笑道:「好的,你聽候我的錦囊妙計吧。不過有一層,這件事,你無論如何,不能告訴宏業夫妻。你聽,他們來了。」

  隨著這話,果然是這對夫妻來了。

  黃小姐這一頓飯,專門是為這三位客人請的,並沒有另請別個,辦了一桌很豐盛的菜,款待得客人不便全走。宏業只好留下二小姐,自己單獨去赴另一個約會。這裡散的時候,大家同散。當晚亞英回到旅館,就沒有再向別處去,一人在屋子裡靜靜的想著,黃小姐對自己的態度,漸漸的公開起來,到了什麼話都可說的程度。然而同時她又坦率的說,彼此談不到愛情,其實男女之間相處得這樣好,不算愛情,也算是愛情了。她那三分帶真,七分帶玩笑的樣子,頗像是玩弄男子,莫非她有意玩弄自己?不然的話,以她那樣什麼社會都混過,什麼男子都接近過的人,何以會像外國電影故事似的,一見傾心呢?想到這裡,他抬起頭來要作個進一步的想法。他看到一樣東西,讓他有些警覺了。

  §第二十八章 天外歸來

  區亞英抬頭所看到的,是本地風光旅館這間屋子的每日房價條子。原來他只打算在城裡勾留兩三天,企圖得一點意外財喜。自從遇到黃青萍小姐,就有在城裡久留之意。既不能像林宏業一樣,住著那樣好的招待所,自必在這旅館裡繼續住下去,單是這筆用費,那就可觀了。加上每日的伙食,應酬費、車費,茶煙費,恐怕在城裡住上一月,就要把賣苦力趕場積攢下來的錢,完全用光。用光之後,是繼續經營鄉下那爿小店呢?還是另謀出路呢?最穩當的辦法,自然還是下鄉去,現成的局面,只要把得穩,每月都有盈餘,可以把握一筆錢,在抗戰結束後去作一點事情,比較去向分公司當小頭目,是兩鳥在林,不如一鳥在手的事。要走,立刻就走,早走一天,早節省一天在城裡的浪費。但是這樣做,就要把這位漂亮而摩登的黃小姐拋棄了,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,把她拋棄了,那也不足惜。可是人家在曾經滄海的眼光裡,是把自己引為好朋友的。人生難得者知己,尤其是個異性知己。

  他想到這裡,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,不能耐心著坐下去了。插了兩手在大衣袋裡,就繞著房子踱方步。他在這屋子裡總兜有二三十個圈子,思想和走動的兩隻腳一樣,只管在腦子裡兜圈子。他想著:黃青萍是個思想行為都很複雜的人,也必須從多方面去看她,才可以知道她為人的態度。她也許像二姐說的,想利用我,也許是她在朋友裡面,覺得我是比較合條件的。也許是她和我家有點認識,因之聯想到我也不錯。也許她原是想玩弄我的,自從和我接近之後,覺得我這人還忠厚,於是就愛上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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