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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亞英看櫥裡面紅紅綠綠裝潢的藥瓶,藥盒子,層層疊疊,堆了不知多少,就笑著點了幾點頭。胡孔元就在裡面取出了一個藍色扁紙盒子,晃了一晃,笑道:「這是白喉血清,我們就有好幾盒。在重慶西藥業中,許多人是辦不到的。」

  亞英看他那得意的樣子,正也不知怎樣去答覆是好。胡經理向亞英笑道:我雖然存有這樣多的貨,但是有貨新到,還願意陸續的收買。黟亞英道:「好的,讓我回去和敝親商量看,是怎樣的供給。」

  胡經理微笑了一笑,嘴張動著,正有一句話要想說出來,卻聽到門外邊有人發出很沉著的聲音道:「說沒有就沒有,儘管追問著幹什麼?」

  胡經理便拉開玻璃門走到櫃房裡來問話。亞英不便呆坐在經理室裡,也跟了出來。看時,櫃檯外站立著一位蒼白頭髮的人,嘴上蓄有八字須,身上穿了件灰布袍子,胸襟上掛了一塊證章,似乎是個年老的公務員。他將兩隻枯瘦的手扶了櫃檯沿,皺了眉道:「這是大夫開的藥單子,他說貴藥房裡有這樣的針藥,那決不會假。先生這是性命交關的事情,你們慈悲為本,救救我的孩子吧!說著把兩隻手拱了拳頭,連連的作了幾個揖。胡經理先不答覆他的話,拿起那藥單子,看了一看,便淡笑了一聲道:好,藥的價錢都開在上面了。我們這裡沒有這樣便宜的藥。」

  那蒼白頭髮的老頭子,在身上掏出一卷大大小小,篇幅不同的鈔票,完全放在櫃上,又抱著拳頭作了幾個揖,皺了眉道:「我就是這多錢,都奉上了,請你幫幫忙吧。」

  胡孔元笑道:「老人家你錯了。我們這裡並不是救濟機關,我們作的是生意。有貨就賣,沒有貨,你和我拚命,我也沒有法子呀。」

  亞英站在櫃檯裡面,雖不便說什麼,可是當他看到那老頭子那樣作揖打拱的時候,良心上實在有些不忍,便向胡孔元道:「我來看他這單子。」說時已伸出手來。這在胡經理自不便拒絕,笑著將單子交給他道:「你看,作大夫的兼作社會局長,把藥價都限定了。」

  亞英看那藥單時,乃是白喉血清,單子下層,大夫批了幾個中國字,乃是約值一千元。在這個時候白喉血清每針藥約值兩千元,亞英是知道的。大夫所開的單子,不但沒有讓藥房多掙錢,而且替他打了個對折。胡經理對這個病家,並沒有絲毫的交情,那也就怪不得他說沒有貨了。他沉吟了一會子,便向那老人道:「老人家,你出來買藥。也沒有打聽打聽行市嗎?」

  老人道:「醫生也告訴過我的,說是這種藥不多,讓我多打聽兩家。我也走訪過幾家,他們一句話不問,搖著頭就說是沒有。我到這裡是第五家了。因為醫生說九州藥房大概有,所以抱著一線希望到這裡來,現在這裡也沒有,我這孩子大概是沒有什麼希望了。」他說到最後,嗓音簡直的僵硬了,有話再說不出來。亞英問道你的孩子多大:「老人道:十歲了,我唯一的一個兒子。先生。我五十六歲了,我是個又窮又老的公務員,唯一的希望,就是這個孩子,假如他出了什麼事,我這條老命留不住,我內人那條老命也留不住。換一句話說,我是一家全完!」

  他說到「全完」兩個字,將兩隻手分開來揚著,抖個不住,同時兩行眼淚,也都隨著掛在臉上了。那位胡經理瞪了眼道:「這個老頭子真是胡鬧,我說沒有就沒有,儘管在人家這裡糾纏,怪喪氣的。」說著一扭轉身子走進他的經理室裡去了。亞英怔怔的站在櫃檯裡,心裡很覺難過,回想到胡孔元拿出整盒的藥針給人看,一轉跟,他又說沒有,那是如何說得出口?再看那個買藥的老頭子時,他的手抖顫得像彈琵琶一樣,把櫃檯裡的鈔票連抓了十幾下,方才一把抓住,然後塞到衣袋裡去,抬起另只手,將袖頭子擦著眼角,就垂著頭走了。

  亞英看了他那後影,還有些顛倒不定的樣子,也顧不得向胡經理告辭了,立刻追著出店去,大聲叫道:「那位老先生,來來來,我有話和你說!」

  口裡說著,也就徑直的追向前去,那老人回轉身來,立住腳問道:「先生,我沒有拿你們寶號裡什麼呀。」

  亞英本來想笑,看到他那種淒慘苦惱的樣子,那要湧上臉來的笑意,立刻又收了回去,便道:「我也不是這藥房的人,我看你這份著急的樣子,很和你同情,假如你可以等一小時的話,我可以奉送你一點藥,不,這時間關係很大,半小時吧。」

  老人想不到有這種意外的收穫,睜了眼向他望著道:「老生,你這話是真的?」

  亞英道:「你現在是什麼情緒,我還能和你開玩笑嗎?」

  老人聽了這話,立刻取下頭上的那頂帽子,垂直了兩手,深深的向亞英鞠了一個躬,接著又兩手捧了帽子,亂作了幾個揖。亞英更是受到感動。林宏業托他經售的一批西藥,正是剛拿了來,放在旅館裡。老人跟了前去,於是不到半小時,就把這事情辦妥了。這時亞英的心情簡直比賺了十萬元還要輕鬆愉快。拿出表來一看,已到黃小姐請客的時候,林氏夫妻已有不赴約的表示,自己若是去晚了,倒會教黃小姐久等,於是整整衣冠,便向酒館子裡來。剛到那門首,恰好看到黃小姐,由一輛漂亮的小座車上下來。她反身轉來,帶攏了車門,含笑向車子上點了兩點頭。亞英是很諒解黃小姐有這種交際的,若是立刻搶向前去,是會給黃小姐一種難堪的,因之站在路上呆了一呆。

  青萍卻是老遠的看到了他,連連招了兩下手,手抬著比頭頂還高。亞英含著笑跑了過去,笑道:「巧了巧了,早來一步都不行。」

  青萍將兩三個雷白的牙齒,咬著下面的紅嘴唇,將那滴溜溜的烏眼珠,向他周身上下很快的掃射一眼,微笑著點了兩點頭。亞英問道;「你覺得這件大衣我穿著完全合適嗎?」

  青萍笑道:我是很能處理自己的,同時我也能代別人處理一切。一亞英聽了這話,卻不解所謂,望了她微笑著。青萍伸過一隻手來,挽了他的手臂笑道:「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?你真不瞭解,我們吃著喝著再談。」

  於是被她挽進了一間精緻的雅座。她將手上拿的皮包向茶几上一拋,大衣也來不及脫,一歪身子坐在沙發上,將右手捏了個小拳頭在額角上輕輕地捶著。亞英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看了這情形,就問道:「怎麼了,頭有點發暈嗎?」

  青萍原是含著微笑向他望著的,經他一問之後,她反是微閉了眼睛,簇湧了一道長睫毛,似乎是很軟弱的神氣。那一隻捏拳頭的手,已不再移動,只是放在額角上。亞英對了她看著出神,很有心走向前去握著她的手慰問兩句話,但剛有這個意思,茶房將茶盤托著兩蓋碗茶送了進來,茶碗送到她面前茶几上放著,她只是微睜開眼來看了一看,依然閉著。過了一會她才向亞英微笑道:「我睡著了嗎?我真是倦得很。」說著眼珠向他一轉,微微的一笑。亞英拿了火柴回來坐著,望了她笑道:「你今天下午打了牌了,有什麼要緊的應酬?」

  他說著,就取出紙煙來吸。青萍並不答覆他這一問,卻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,互相搓挪了兩下,表示著向他要紙煙。亞英道:「你疲倦得話都懶說,既是這樣,你為什麼還要請客?不會好好的回溫公館去休息嗎?」

  青萍看了他一眼道:「你還不瞭解我,以為我很願意到溫公館去休息嗎?而且我也不能事先料到,今天下午有這樣子疲倦,這是在你當面,我可以隨便,若是在別人面前,我就是要倒下地去,我也會勉強支持起來,像好人一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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