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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亞英自己這樣想著,便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。這愉快由心頭湧上了臉,雖是單獨的一個人在屋子裡,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會發出微笑來。心裡一高興,腳下倒覺得累了,這就倒在沙發坐著,微昂了頭,再去幻想著黃小姐談心時的姿態,也不知是何原故,突然感覺到,應當寫一封信給她。好在皮包裡帶有信紙信封與自來水筆,坐在電燈光下,就寫起信來。這封信措辭和用意,都是細加考慮,才寫上白紙,因之頗費相當的時間。而原來感覺到在重慶久住,經濟將有所不支的這一點,也就完全置之腦後了。

  信寫好了,開始寫信封,這倒猛可的就讓自己想起了一件事;這封信怎樣的交到黃小姐手上去呢?郵寄到溫公館,那當然是靠不住,萬一被別人偷拆了,要引出很大的問題。若是托二小姐轉交呢?一定交得到,那又太把問題公開了。那麼,最好是當面直接交給她。她必定說,有話為什麼不當面說,要轉著彎子寫上這樣一封信呢?除了上述這三種辦法,正還想不出第四種,真有教人為難之處。於是把信紙插進信封套裡,對雪白的紙上,呆望著出了一陣神,不覺打了兩個呵欠。自己轉了一個念頭,好在只有信封面上,這幾個字,等著有什麼機會,就給它填上幾個什麼字好了。只是今天和她分別時,不曾訂著明日在哪裡會面,這卻有點找不著頭緒。隨了這份無頭緒,又在屋子裡兜起圈子來。這回卻是容易得著主意。

  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溫公館,是自己的姐姐,總可以到那裡去隨便探望她。在上午十點鐘左右,這類以晏起為習慣的摩登婦女,總還在溫公館。看到二小姐,就不難把黃小姐請出來,然後悄悄的把這封信塞到她手上,和她使一個眼色,她必然明白。信收到了,她不會不答覆的,看她的答覆,再決定自己的行止,就各方面顧到了。這樣自己出難題,由於自己解答過了,方才去安心睡眠。

  第二天一覺醒來,竟是將近上午十點鐘。趕快漱口,洗臉,梳頭發,整理衣服,即刻就向溫公館去。到了那裡時,兩扇大門敞開著,遠遠的站著出了一會神,正想到怎樣進去,向傳達處打聽。就在這時,大門裡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,立刻閃到路邊靠牆站定,看那汽車裡面,共是三位女性,其中兩個就是黃小姐與二小姐,另外一個不認得。她們都帶了笑容。彼此在說著話,並沒有注意到車子外面。小汽車走得又快,一轉眼就過去了。想和她們打一個招呼,也不可能。呆站了一會,心裡想著,這真是自己的大意,早來五分鐘,也把她們會到了。想了一想,也只有無精打彩依然走回去。自己正還沒有決定今日上午的課程,現在有了工夫,不如找找那位梁經理去,應當繼續這次進城來所要辦的那件事。他有了這個意思,便來那家公司拜訪前梁司長,現任的經理先生。但到了那裡,恰好他不在家。

  去這公司不遠,卻是李狗子任職的那家公司,依著他父親區老先生的見解,雖不必以出身論人,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詳細的,還是區家父子,去得多了,萬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,不是區家父子透露的,他也會疑心是他們透露的,總以避嫌為妙。但又一轉念,李狗子是包車夫出身的人,還可以講些江湖信義。想到這裡,已經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門口,既來之,就和他談一談吧。於是走向傳達處,告訴要會李經理。傳達照例要一張名片。

  亞英還不曾答話,忽聽得裡面有人大聲說道:「二先生,你不要理他。他這樣辦事,也不知道給我得罪多少客了。」說話的正是李狗子,他身穿大衣,頭頂帽子,手上拿了斯的克,正是要出門的樣子。亞英迎上前去,李狗子握住了亞英的手,緊緊的搖撼了一陣,笑道:「歡迎,歡迎!我們一路吃早茶去。」說著,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。亞英道:「你請我吃早點,我倒是並不推辭。不過我看你這衣冠整齊的樣子,分明是出去有事,若是陪我去吃早點,豈不耽誤你的事。」

  李狗子將他一扯,扯著靠近了自己,然後把右手的手杖,掛在左手手臂,將右巴掌掩住了半邊嘴,對著亞英的耳朵輕輕地唧咕著道:「我這個經理,有名無實,事情都由別人辦,你有什麼不知道的!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辦公室,你教我像別位經理先生一樣,一本正經,坐在寫字臺邊看些白紙寫黑字的東西,那猶如教我坐牢。發財有命,坐牢去發財幹什麼!」

  亞英笑道:「經理坐辦公室是坐牢,我還是第一次聽到。當經理的人都有你這樣一個想法,那就完了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可是我不坐辦公室,我這經理也沒有白當。我每天出來東鑽西跑,總要和公司裡多少找一點錢。我常是這樣想,我若是作了真龍天子,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鑾殿,只有請正官娘娘代辦。我還是幹一個兵馬大元帥東征西蕩。」說著話,兩人早已出了公司門,在馬路上走。

  亞英正要笑他這話,身後卻有人代說了:「死砍腦殼的,害了神經病,在馬路上亂說,不怕警察抓你!」

  這聲音很尖利。亞英回頭看時,卻是個摩登少婦。李狗子回過身來,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在馬路上我不能亂說話,你倒可以亂罵人。」

  他拍著她的肩膀,那正是順手牽羊的事。她矮小的個子,和李狗子魁梧的身體一比,正好是長齊他的肩膀。不過她的燙髮頂上,盤了一卷螺紋,卻是高過他的肩膀。她臉上紅紅的塗了兩片胭脂暈,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樣,塗得過濃,像是染著一片血。皮膚似乎不怎樣細白,胭脂下面抹的粉層,有未能均勻之處,好似米派山水畫的雲霧,深淺分著圈圈,大有痕跡可尋。李狗子笑嘻嘻的向亞英道:「這是我女人。喂!這是區先生,是我老師的二少爺,是師兄。」

  李太太向亞英笑著點了個頭。李狗子道:「你在路上,追著我幹什麼?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鄉去一趟。我表哥有二十石穀子,要出賣,賣了請大律師打官司。我們買下來,要得?」

  李狗子道:「我哪裡有工夫下鄉,買了穀子,我們又放到哪裡?」

  李太太道:買了,還放在我表哥那裡,也不要緊。過了兩個月,再在鄉下賣出去,盤都不用盤,包你攢錢。弦亞英笑道:「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李太太也是這樣的生意經。」

  李狗子聽了他誇獎太太,眉飛色舞笑道:「總算還不錯吧。」說著向太太道:「我陪二先生吃早點去,你也去一個吧。生意經回頭再談。」

  她向亞英看看,見他少年英俊,是李狗子朋友當中最難得的了,便笑道:「為啥子不去?我請客嗎?二先生吃下江館子,要不要得。」

  亞英笑著說是聽便。

  三人到了館子裡,找好了座位。這李太太表示著內行,首先向茶房道:「和我們先來一籠包餃,半籠千層糕,一盤肴肉,中碗煮千絲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揚邦館子裡的吃法,李太太全知道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她不是跟我老李嗎?你不相信,她還很會做揚州菜。二先生哪天沒事,到我家裡去吃頓便飯,讓她親自下廚房裡,作兩樣可口的菜你吃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不敢當,怎好讓經理太太作菜我吃!」

  這一聲「經理太太」的稱呼,使她兩道濃眉,八字伸張,望著亞英又露出金牙了。這經理太太一個名詞,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聽到,只是像亞英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人物稱呼她,她感覺得特別受用。

  這時茶房已把千絲和小籠包餃,陸續的送上桌來。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夾了個包子,送到亞英面前。又把在一個醬油碟子裡斟上半碟子醋,然後夾了大碟子裡一撮薑絲,在醋裡一拌,笑嘻嘻地也送了過來。他「呵呀」了一聲,站起身子,連說不敢當。李狗子笑道:「我們這位太太,待人最是熱心不過。憑了我這點身份,她是你一個老嫂子,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。你在城裡不是還要住些時候嗎?住在旅館裡,未免用錢太多了。你暫時搬到我家裡去住,好不好?」

  李太太立刻笑著點頭道:「要得,要得!到我們那裡去住,我包你比在旅館裡安逸得多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多謝二位盛意,這事讓我先考量考量。我是急於有一句話要問你,你剛才所說大生意作得有些討厭,這還是我一百零一回聽到的話。作生意的人,還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嗎?你可不可以把這理由解釋給我聽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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