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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傳達將亞英所說的話,照直的回稟了。胡天民便將名片隨便放在桌子角上道:「約他到公司裡去見何經理先談談吧。」

  傳達正待轉身走出去,他下手一位牌友,一開眼看到名片上這個區字,便撿起來看看笑道:「胡天老,你好健忘呀!上次在梁老二家裡吃飯,他說起他認識一個青年,非常有辦法,憑了一雙空手,就在鄉場上撐起一片事業來。這種人的創業精神,實在可以佩服。假使交他一批資本,讓他去創造一個有規模的場面,那還了得!說起來這個人姓區,這是很容易記著的一個姓,這就是那個姓區的了。」

  這樣一說,胡天民哦了一聲,點著頭道:「不錯,是有這樣一個人。那麼,讓他來和我見見吧。」

  傳達含了微笑走將出去,五分鐘後,亞英被引著到這牌場的隔壁小客室裡來了。這裡似乎是專門預備著給人談心之處,推拉的小門外,懸著雙幅的花呢門簾,窗戶上也張掛了兩方藍綢窗帷,屋子裡光線極弱。傳達進來,已亮著屋正中垂下來的那盞電燈。在電燈光下面,沙發圍著一張茶几,微微聽到那邊客廳裡,傳出嘩啦嘩啦麻雀牌的聲音。這樣有了十五分鐘之久,主人還不見來。

  這屋子既悶又熱,亞英身上的這件海勃絨大衣,雖然質量很輕,可是兩隻肩膀和脊樑上,倒像是背了個大袋壓在身上一樣,額頭和手心裡只管出著汗珠。但是要脫大衣,在這種地方,又沒有個地方放擱,穿大衣見上等人物,自然是沒有禮貌,脫了大衣抱在懷裡,也是沒有禮貌,所以只好忍耐著端坐在沙發上只管去擦額頭上的汗。他這樣等著,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,伸手到懷裡掏出手錶來看時,恰是表又停了,站起來在屋子裡徘徊了幾個來回。忽然又轉上一個念頭,我不伺侯他胡天民,也有飯吃,受這烏龜氣幹什麼?自己整了一整大衣領子,正打算走出去。

  就在這時,胡天民口裡銜了一隻翡翠煙嘴子,帶著笑容走進來了。他取下了煙嘴子,微彎了腰,老遠看到亞英,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,笑道:「對不起,有勞久等了。請坐,請坐。」

  亞英見主人很是和藹,把心裡頭十分的不痛快,就去了四五分,隨口號便說了一句「沒關係」。

  賓主坐之。胡天民很快的掃射了客人一眼,覺得他衣服漂亮,少年英俊,沒有一點小家子氣,相信他是個有用之才,也就在臉上增加了兩分笑容,因道:「事情是有這樣巧我的上手一連展了四個莊,簡直下不了桌子。」

  亞英笑著,又說了一句「沒關係」。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煙,然後向他點著頭道:「我是久仰的了。梁先生早巳提到區先生是幹練之才,將來兄弟有許多事情要請教的。」

  亞英已覺得這位胡董事長,很可滿意的了,他這樣的客氣,更是予人以滿意,便欠了一欠身笑道:「不敢當,作晚輩的也只是剛剛投身社會,本來早就要拜訪胡董事長的,因為恰好有一位敝親由香港運了幾車子貨來。他人地生疏,有幾處交易,非要我去接洽不可,替他跑了幾天,就把時期耽誤了。所以遲到今天,才來請安,這實在是應當抱歉的。」

  胡天民一聽到「香港」這兩個字,立刻引起了很大的興趣,便將煙嘴子在茶几煙灰缸上,輕輕的敲了幾下灰,作出很從容的樣子,微笑道:「令親運了些什麼貨來呢?西藥,五金,匹頭,化妝品?」說完了,他將煙嘴又塞到嘴角裡吸了兩口煙。亞英道:「大概各樣東西都有一點吧。」

  胡天民笑道:「這正是雪中送炭了。這幾天物價,正在波動。」

  亞英道:「唯其是物價都在波動,所有那些貨很少肯脫手。我本應當早幾天來奉看先生了。就為了這件事耽擱了,望先生多多措示。」

  他這最後一句話,頗是架空,也無意請胡先生指示他什麼。但胡天民對於這句話,卻是聽得入耳,便微笑著,又吸了兩下煙,問道:「區先生以前是學經濟的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慚愧!學醫不成,改就商業,未免離開崗位了。」

  胡天民將腰伸了一伸,望著客人的臉子,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,因道:「以前區先生是學醫的,那麼,對於西藥是內行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不敢說是內行,總曉得一點。」

  胡天民笑道:「我們公司裡也有點西藥的往來……」

  他把這句話拖長了沒有接下去,沉吟著吸了兩口煙,因笑道:「我們在城裡,也有一點西藥事業,九州藥房,知道這個地方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那是重慶最大的一家藥房呀!許多買不到的德國貨,那裡都有,那裡一位經理,記得也姓胡。」

  胡天民笑道:「那好極了,他是我的舍侄,區先生可以去和他談一談。」說著,他在身上取出了自來水筆,問道:「區先生可帶得有名片?」

  亞英立刻呈上,他就在上面寫了六個字:「望與區先生一談」,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個「天」字,交給亞英笑道;「舍侄叫胡孔元,他一定歡迎的。」

  他說時,已站起身米。看那樣子像是催客。

  亞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藥房是什麼用意,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當談些什麼,待想追著問上兩句,而他臉朝外,已有要走的樣子。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,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嚕唆下去,深深的點著一個頭,也就只好告辭走開。他心裡想著:「這倒是埡謎,毫無目的地,讓我去和藥房經理談話。這又是一篇沒有題目的文章了。既是胡董事長教人這樣去,那也總有他的用意,就去撞撞看吧。」

  這樣決定著,三十分鐘之後,他見著這位胡孔元經理了。在藥房櫃檯後面,有一間玻璃門的屋子,上寫三個金字「經理室」。亞英被店友引進這間屋子時,經理穿了筆挺的深灰呢西服,擁著特大的寫字臺坐了,他正如他令叔一樣,口裡銜了翡翠煙嘴子,兩手環抱在懷裡,面前擺著一冊白報紙印的電影雜誌,正在消遣。他鼻上架了一副無框眼鏡,眼珠滴溜溜地在裡面看人。他也是為亞英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所吸引,覺得他不是一個平常混飯吃的青年,隔著桌子,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,請他在桌橫頭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适才接到家叔的電話,已知道區先生要來,有兩個朋友的約會我都沒有出去。」

  亞英笑著道了謝。這位胡經理和他說了幾句閒話,問些籍貫住址,和入川多少時候等等。亞英都答覆了。但是心裡很納悶,特地約到這裡和他談些什麼呢?未到之前,胡天民還有一個電話通知他,似乎對於自己之來,表示著很關切,決不是到什麼機關裡去登記報告一遍姓名籍貫就了事,為什麼他這樣毫不介意的閒談?便道:「胡董事長叫兄弟前來請教,胡經理有什麼指示嗎?胡孔元笑道:客氣,據說有位令親從香港來,帶有不少的西藥,我們想打聽打聽行市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胡經理正經營著西藥呢,關於行市,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還多吧。」

  胡孔元笑道:「兄弟雖然經營著西藥,那可是重慶的行市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,雖然電報或信劄上可以得著一點消息,那究竟差得很遠。未知令親帶來的藥品,有重慶最缺少的東西沒有?亞英笑道:兄弟離開醫藥界,也很久了,重慶市現在最缺少些什麼藥品,我倒不知道。」

  這位胡經理就在玻璃板下,取出一張紙單,交給亞英,笑道:「上面這些藥,就是最缺少的了。」

  亞英接過來看時,中英文字倒開了二三十樣藥品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國藥。第一行就開的是治腦膜炎與治白喉的血清,因點點頭道;「這上面的藥品,的確是不多的藥。敝親帶來的,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罷了。」

  胡孔元聽了這話,表示著很得意,將頭擺成了半個圈圈,笑道:「我們都保存了一部分。」說著將手邊一架玻璃櫥子的門打開,向裡面指著道:「這實在不多。我們鄉下堆棧裡,還預備得有一部分,你看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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