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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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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雄走進來,聽到他這一頓說話,倒有些莫名其妙,只是呆呆的向他望著。老太爺因笑著把他的意思解釋了。 亞雄笑道:「叨擾李經理一頓飯是一件事,給李經理幫忙,那又是一件事。」 李狗子把放下的帽子和手杖一齊拿了起來,又拱了手笑道:「話不在這裡說,吸鴉片煙的人,鴉片燈下好商量事情,吃酒的人,好在酒杯子邊上商量。我們就走吧!」 亞雄笑道:「李經理的性子還是這樣爽快,恭敬不如從命,我們就跟著你走吧。是哪一家館子?」 李經理將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圈,在嘴上親了一親,笑道:「在館子裡喝不痛快,到我們辦事處去喝。雖然路多一點,不要緊,出門去,我們就叫車子。好了,老太爺,請,請!」說著他就微彎了腰,作出等侯的樣子。 區家父子三人,總為他這一份恭敬,只好受著他的約請,大家坐了一輛人力車,到一個岩口上停車,老太爺不覺「呀」了一聲道:「這是舊地重遊呀!我們從前住的房子,不就在這坡子下面嗎?」 亞英站到坡子口上,向岩下面望了一望,見新辟的一條石子馬路,老遠的翻過了一個小山崗,奔到了岩腳,原來那些住宅區的人家,卻少了一半。倒是棕黃色的草頂矮房子,左一叢,右一叢,在那曠大的敞地上散佈著。因回頭向老太爺笑道:「這讓我們不禁感慨系之了。」 李狗子正忙著和客人找轎子,並沒有理會他們在談話。他找了轎子,回轉身來,見老先生左手摸著鬍子,右手握了手杖,撐住地面,放在身後,只是向坡子下面出神,便笑道:「老太爺,你看下面的坡子不是很陡嗎?其實我們若坐汽車兜了一個圈子,還是可以去。如今就是汽油不好買,大小車子有的是。請坐轎子吧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這個地方,我們住過一個相當的時期,所以看著有點出神。下坡路不用坐轎子,我們走下去吧。」 李狗子笑道:「走下坡路,看去好像不吃力,到了重慶來,我們也就有了經驗,下坡路走得多了,那腳杆子和腳後跟,震得人一顛一顛的周身都不受用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這話是對的。可是什麼困難事情,都可以被習慣克服。我們先來重慶一步,又是一來就住在這上下坡的所在。每日上下坡,至少也有兩次,所以我倒不怎麼感到困難。將來回到下江去了,我這兩條老腿,倒還可以和人賽一賽跑。」 老先生說這些話,自是無意的。亞英昕了,恐怕李狗子誤會這是打趣他的,便插嘴道:「我們倒要看看這些舊日鄰居,敵機炸後生活成個什麼樣子了。還是走的好,要不然,家父出門,總也是坐車子的。」 他一面說著,一面下了坡子走。老太爺也就立刻省悟過去亞英是什麼意思,笑道:「既然來到這裡,可以看看我們舊日鄰居。」他說時,拄了那手杖,篤篤的打著石坡子響,也走下去了。因為如此,大家都丟了轎子不坐,一齊跟著後面走下了坡子。約莫有三五十級,老太爺站定了腳,轉著身子四周看看。」 李狗子道:「你老人家找什麼?坡子還沒有走一半呢!」 老太爺道:「我記得這個地方有爿小茶館,當日我家被轟炸之後,將東西由炸壞的房子裡搶出來,亂放在露天地雖過夜,偏偏遇到大雨,把我全家淋得落湯雞一樣,大家搶到這坡子中心來,已有個半死。在這小茶館裡躲雨,那老闆還不肯,幸得那個苦力楊老么幫了我們一個忙,才安下身來。要不然,那樣傾盆大雨,叫我們臨時往哪裡去!」 這時,有個穿了一套灰布中山服的,正由坡下向上走,聽了這話,突然停住了腳,對這一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。他呵了一聲,然後向老太爺點了個頭笑道:「好久不見,老太爺發福了。」 亞雄向前一步,對他父親笑道:「你記不得了嗎?這是宗保長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對不起,我健忘得很。宗保長還住在這裡?」 他歎了口氣道:「慚愧得很,往年在這裡住著的人,好多發了財喲。只有我還是這個樣子。老太爺你說的那個楊老么,現在不著爛筋筋了,了不得了,發了幾百萬大財。舊日的朋友,都變成了仇人。」說著從灰色衣袋裡抽出一方灰色的手絹,擦了紅額頭上的汗。 老太爺道:「不錯,他是發了財,可是他很念舊,正和你所說的相反。我們和他,可以說沒有什麼交情,可是他對我們客氣的了不得呢!你當年作過他頭上的保長,他……」 宗保長跌了腳道:「還用說,就是為了當年的事,如今和我扯拐。你看嗎,這裡前前後後,每一塊地皮,都是他的了,我住的那兩間房子,原是佃的,去年子開茶館,自己又蓋了兩間,如今房東把地皮賣給他了,他要收回去蓋洋房子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就算如此,也是他行他的本分,不能說是把你當仇人啦。」 宗保長道:「他就是把我當仇人,那也應該。當保甲長的人,沒有人說好話咯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這話太有意思,果然如此,這保甲制度還能施行嗎?」 宗保長道:老太爺,說給你聽,你不肯信。他現時就在我那茶館裡,硬是威風。我陪你去看看,包你要生氣。勞老太爺回頭向亞雄笑道:「這可怪了,照我們的看法,這個人是相當可取的,他怎麼會在熟人面前逞威風呢!」 亞雄道:「反正也不彎路,我們就到那裡去看看。你老人家不是要和他談談嗎?」 老太爺道:「宗保長,若有這個興致,我們一同走一次。」 宗保長臉上帶了笑容,拖長了聲音說聲「要得」。於是他首先一個在前面引著路。 宗保長這爿茶館,在岩下路轉彎的三岔路口上,左隔壁是小麵館,右隔壁是燒餅店。他的茶館除了店堂裡面陳設了七八副座頭之外,還有幾張躺椅,夾了茶几,放在店門口空地上。大家走來了,遠遠地看到楊老么穿著青呢大衣,端坐在門口一張桌子正面,兩邊有兩個戴著盆式呢帽、身穿藍布大褂的人,含了笑容相陪著,此外前前後後,每副座頭上,都坐滿了人,而且十之八九是短衣赤腳的苦力朋友,大家鬧哄哄的談著話。 楊老么坐的那張桌上,放了一隻敞開蓋子的小皮箱,裡面放了整疊的大小鈔票。箱手邊還放有紙墨筆硯等類。那裡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,正提著筆在面前的紙單上圈了一圈,喊道:「李二嫂!」 只這一喊,過來一位五十上下年紀的婦人,穿件青布破襖子,蓬了一把頭髮,用一塊舊得變成了灰色的白布帕子,紮了額頭,在灰藍單褲下,伸出穿了一雙麻索捆縛著的青布鞋子。她走到桌子面前,兩手按了面前的衣襟,連連的彎了腰道:「楊經理作好事,明中去暗中來咯。我是苦人哪,要多多道謝咯,讓我們多吃兩碗吹吹兒稀飯嘛!」 楊老么倒是站起來欠了一欠身子,可是在兩旁的兩位穿藍布長衫先生,卻大大方方的坐著,絲毫沒有什麼感覺。那個叫她過來的人,卻在口角上斜銜了大半支紙煙,微偏了頭向她望著道:你朗格這樣多話喲!說著,在那小皮箱裡取出一疊鈔票,掀起了兩張,丟在桌子角上。她又鞠著躬連道:「經理作好事嘛!」 楊老么點了頭道:「這位大嫂,我認得她,她老闆是賣擔擔麵的。你老闆近來生意好嗎?」 她道:「咳!不要提起,上兩月死了,丟下三個娃兒朗格作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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