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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亞英笑道:「原來預備今天下午回去的,你老人家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呢?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呀!你知道你那香港的二姐夫林宏業要來了,我在今早上和亞雄通了個長途電話,問他來了沒有。他就告訴我你到重慶來了。你要知道你母親是十二分掛念著你。我立刻在家裡取了個旅行袋,就趕上了汽車站,恰好有一班車子要開,一點沒耽誤,我就來了。你應當知道父母對於兒女,是怎樣的放在心上,只要兒女不把父母拋棄了,父母是會時刻記掛他的。」

  亞英見父親來到,心裡已經受到很大的感動,再聽到父親這話,簡直是怔怔的站著,說不出話來。區莊正又向屋子四周看看,再向兒子身上看看,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你可以自給自足了。士各有志,我也無須再說什麼,見了面,我就高興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的意思,上次已經托大哥向爸爸說了。這樣的作風,我知道辜負父親的庭訓,好在我並不打算永遠這樣幹下去。」說著,在西服袋裡掏出了一隻鍍銀扁盒子,將盒蓋子掀開,裡面滿滿的盛著整齊的兩排煙捲,將手托著送到老太爺面前來。老太爺且不接煙,搖了搖頭笑道:「我覺得我以前的主張,是不錯的,不要你們年輕的人賺到那比較容易的錢。以前你是不吸紙煙的,如今你就在紙煙拚命漲價的時候,學會了吸煙。」說著,歎了一口氣。亞英將煙盒放在桌子角上,找了一盒火柴,也放在那裡,因笑道:「我沒有敢忘本,這煙是應酬朋友的,說起來你會不肯信,如今作生意的人,講起應酬來,比以前官場還要殷勤。沒有相當的應酬,交不到朋友,也作不到生意。」

  老太爺雖然不贊成兒子吸煙,可是一回頭看到桌子角上煙火齊全,就情不自禁的拿起一支來吸著了,身子靠在椅子背上,將腿架起來,手夾煙支在嘴邊,閑閑的噴了一口煙,因微笑道:「現在你這樣作生意,就算順著這個不正常的潮流吧,我也不反對你,可是到了戰後,你打算怎樣呢?人生在世,一半是為了自己糊口,一半也應當為別人盡點義務,用科學的眼光分析起來,商人是為別人服務的精神少,而剝削別人的精神多,尤其現在的商人,借著抗戰的機會,吸著人民未曾流盡的血以自肥。」

  亞英還是站在那裡,向他父親笑道:「你和大哥的話一樣,把商人罵得一錢不值、其實商人如拿著合法的利潤,也無可非議。」

  老太爺將手一拍大腿道:「利潤這一名詞,根本就可以考量。生產者出了血汗,製造貨品供給大家,消費者又把他血汗換來的通貨,向生產者去換取貨品。這是生產消費兩方面最公道的義務權利對待,這和商人什麼相干!商人用一元錢在生產者那裡販了貨品來,卻以二元錢的價格賣給消費者,他從中這樣一轉手,白白的賺甲乙兩方一元價值的血汗。這就是他的利潤!『利潤』這兩個字,還怕不夠冠冕,又在上面加上『合法的』三個字的形容詞,一切罪惡,就在『合法的利潤』一句話下進行。你不要以為老頭年紀這樣大,思想怎麼『左』起來了,其實我的思想還是很舊的,我在你們小的時候,不就教你們一些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的那些孔門哲學嗎?我和你大哥今日之所以有這番對於商人剝削的感想,都是三年來實習著社會學最現實的一課得來的經驗。你看有許多不像樣的人渣,自從他們一作了國難商人,就成了上流人物,我們這讀書數十年的人,作人知道作人的道理,作事知道作事的道理,而反在形式上變成了人渣!整個社會的經濟動態,都受著這一群人渣的影響……」

  這個結論還不曾講完,一個說江淮口音的人在屋子外面叫了起來:「亞英,你們老大來了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李經理,你來得正好,我們老太爺在這裡。」說話時,李狗子進來了。這時他已不是昨天穿西服那個打扮了,身上穿一件藍湖縐的狐皮袍子,兩隻袖口向外卷起了一寸寬,卷出了裡面白綢小衣的袖子,左手拿著淺灰色絲絨笠形帽,右手拿了一根朱漆藤杖,口裡銜了大半截雪茄。

  老太爺沒有想到他是熟人。這時他走了進來,只覺得是一個肥粗的大黑個子,禿著和尚頭,而衣冠又是上海富商的樣子,倒像是個工廠的老闆,便站起來點了個頭。究竟這李狗子還不能完全忘卻前事,他看到區老太爺那副慈祥而又嚴肅的樣子,和當日在南京所見無二,只是蒼老一點罷了。既然想到了南京,那就不便忘了自己的身份,於是也不伸出手來握了,兩手抱了帽子和藤杖,作了一個揖笑道;「老太爺還認得我嗎?總想過來拜訪,一直沒有走得開,不料在這裡倒見著了。」

  老太爺想起來了,這是南京拉包車的李狗子,便「哦」了一聲,立刻回揖道:「記得,記得!一直想到貴公司去奉看,我又少進城。好在和孩子們常見面,已經教他們向李經理深深的致意。」

  李狗子將手杖和帽子都放下了,聽了這話,兩手抱著拳頭,拱齊了胸口,彎了腰道:「你老人家這樣說話,我怎樣敢當!我也是託福,作了幾票生意,手邊稍微順一點。老李還是老李,你老人家叫我一聲號,已是很賞臉了,怎麼還這樣稱呼?」

  老太爺一想,這可真慚愧,我哪裡知道你是什麼號,便點頭笑道:「請坐吧。本來就是經理,這也不是什麼過譽呀!」

  李狗子在身上一摸,摸出一隻扁皮盒子,裡面插了一排白錫紙卷了中腰、加貼紅印花的粗大雪茄,一齊送了過來,放在桌角上,因笑道:「請你老人家嘗嘗。這還是香港轉進口的真呂宋煙。」

  老太爺吸過兩門博士的舶來雪茄以後,又是很久不嘗此昧了。現在李狗子擺了這許多珍品在面前,自不免順手抽了一支來看。李狗子坐在下手椅子上笑道:「老太爺,若是喜歡這個,連皮匣子都送給你老人家吧!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這如何敢當,君子不奪人所愛!」

  李狗子道:「這也太值不得提起了。我家裡這樣的雪茄,還有一點,我明天專人送到這裡來。老太爺明天還不下鄉吧?老太爺道:亞英在外面日子很久,他母親很不放心,我想明天一早同他下鄉去。」

  李狗子兩手拍了皮袍子笑道:「那不行!今天晚上是要奉請老太爺喝三杯,館子裡不便喝酒,就請到敝公司三層樓上去喝吧。――還要聲明一句,今日中午,本約了大先生吃午飯的,沒有想到老太爺會來,不成敬意,順便也請老太爺去,晚上才是專請。明日中午呢,我猜著褚經理一定要請的,他老早就約了我,要到老太爺公館裡去拜訪請教,如今知道老太爺來了,他有個不請請老太爺的嗎?」說到褚經理,區老先生就知道是在南京開老虎灶賣熱水的老褚。

  老太爺道:「我是要當面謝謝你,上次蒙你的好意,對我頗有點周濟,真是受之有愧。」

  李狗子抱了拳頭連拱兩個揖道:「你老人家怎麼這樣的說,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!我們這些人的出身,是瞞不了你老人家的。」說著,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看,因低聲笑道:「我們不懂的人情和世故,都還多著呢!我們一定要找個老前輩當我們高等顧問。還有一層,到了如今,我們才知道一個人不認得字,不便的地方太多了,不瞞你老人家說,生意我們算是做通了,這一輩子吃飯穿衣,大概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。就是我們不認得字,處處受人家的欺,不用說訂合同這些大事了,就是開一張發票,也要看管帳先生的顏色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李老闆在這種情形之下,應該請一位很可靠的文書先生才好。」

  這句話好像說到他心坎裡去了,哈哈一聲笑著,兩手同時拍了大腿站將起來,大聲道:「老先生你這句話,可不是說著了嗎!我和褚經理就都這樣想著,若是大先生肯把公務員辭了,我們一定請他。不敢說是文書,就算是我們的老師吧。我們有這樣一個老師,什麼都可以放心,就決計共奉送大先生車馬費每月一萬元。只是有點格外的請求,就是大先生管理兩家公司文書之外,每天教我們幾個字。」說到這裡,似乎有點難為情,微偏了頭望著老太爺,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。

  老太爺笑道:「請坐,請坐。這樣大的薪水,你還怕請不到好文書嗎?只是亞雄幹了公務員十幾年,一旦把這多年的成績付之流水,他也不能不考量。這是他一生出路問題,我也不能十分勉強他。」

  李狗子不曾坐下,依然站著說話,他道:「那自然,是要得著大先生的同意。不過趁著老先生在這裡,可以請老先生勸說兩句,你老人家不要說出了這樣多的薪水,就可以請著好文書先生,像大先生這樣貼心的人,那是難逢難遇的。現在我和褚老闆各請了一位文書先生,合算起來,薪水也差不多過萬了。我們總要看他們的顏色,好像就是恥笑我們不配請他。嘿!年輕的人若不肯念書,那真是該死,我就是個榜樣。」說著,他又重重的伸手拍了一下大腿。

  正說著,亞雄果然應約而來,一見父親來了,自是歡喜。還沒說話,只見李狗子抱了拳頭,打著躬笑道:「有希望,有希望,我猜著大先生不見得會賞光的。現在既是來了,那就肯吃我的飯,請一頓飯肯來吃,那麼,就是以後請吃飯,也可以賞光的了。時間到了,請,請!我們這就吃飯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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