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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亞傑正因大成是博士的高足,怕他說下去更唐突,便笑道:「你也沒有喝酒,先就說醉話了!」

  老高笑道:「不是你提起,我倒忘記了。」說著,他高高舉起一隻手,向店夥召了兩招,夥計走了過來。他道:「昨天那種好酒,還有沒有?有,儘管拿來,一百塊一斤我們也喝!」

  夥計答應著有,笑著去了。不到五分鐘,菜和酒都拿來了。

  大成看那酒瓶子,是一種淺灰色的陶器,小小的口子,時了紙塞子,是茅臺。那些菜第一盤是栗子雞塊,第二盤是只紅燒大蹄膀,盤子都是一尺的直徑,不是尋常家數。老高拿了三隻大茶杯放在面前,撥開塞子,就向裡面傾酒。大成站起來,先取過一隻杯子,然後點了頭道:「高先生不必客氣,我不會喝。」

  老高斟著酒瞥了他一眼道:「不要叫我高先生,叫我老高吧。――為什麼不喝呢?這年月把錢留在身上,那是不合算的。今天花一百元,可以吃一頓飯,你留這一百元到明天去吃,只好吃個八成飽了!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透著興奮。

  正在這個時候,這邊桌子上繼續上著菜,一大盤青菜燒獅子頭,一大盤紅燒全魚,一盤炒腰花,一盤雞雜。最後,是個大瓷缽,盛著雜燴湯。大成到了上最後三樣菜的時候,他連連說道:「菜太多了!菜太多了!」

  老高道:「一個人吃兩樣菜,也不算什麼多,不過盤子大一點。老弟台,有得吃,我們總是應當吃。」

  三人正在吃得高興,上面一張桌子,有三四位穿西裝的,剛剛坐下,卻哈哈大笑起來。老高回頭一看時,不由眼睛裡向外冒著熱氣。

  亞傑低聲道:「老高,喝我們的酒,不要理他們。」

  老高道:「這幾個人,就是昨晚上和我們比賽叫好的那幾個人。吳妙仙倒是很敷衍他們。他媽的,我曉得他們是幹什麼的,不過是揚子江公司裡的幾個職員。聽他笑聲,笑我們兩個人是司機,不配和他比高下來捧角,好嗎!我們晚上見,看是哪個有顏色!」

  亞傑道:「隨他們去笑我們司機,他想幹,還不夠資格呢!」

  大成聽了他們的話,雖不十分明白,就自己而論,總有三年沒有這樣大吃一頓過,青年人食欲容易勾引起來,對著這些肥雞大肉,自是忍耐不了,也就低了頭自吃他的飯。飯後,就向亞傑道:「區先生,你再引我去見老先生吧,不知道有回信沒有?」

  亞傑道:「你今天還想回去嗎?時聞上已是來不及了,就是來得及,我們這位高兄,今天有事請你幫忙,他也不放你走。」大成笑道:「有請我幫忙的地方嗎?恐怕我幫不了什麼忙。」

  老高笑道:「這個忙,你一定可以幫的。」說著哈哈大笑。

  大成說著話,看看店外街頭的天色,業已十分昏黑,雖然還不過半下午,這重慶的霧季,很可能四點鐘就要點燈,大概今天要走,也趕不上汽車。只好默然的坐著,看那老高興致勃然的,端了酒杯子,繼續喝著茅臺。那上面一桌穿西服的人,也不住向這邊打量著。其中有個戴眼鏡的人,頭髮梳得烏亮,穿一件有五成新的厚呢大衣,在領子上露出圍著脖子的白綢巾,舉止有幾分浮滑氣。他看了看這方面,向同桌子的人笑道:「我們今天晚上的戲票子,買了沒有?我們無須乎去拉人幫忙,大概就憑我們極熟的朋友,自由買票,也可占二十個座位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故意把嗓音提高,分明是說給這桌上人聽的。

  老高手裡端了一杯酒,向亞傑舉了一舉,和他丟了一個眼色,微微一笑,笑時又將頭微微擺了兩擺。亞傑已懂得了他的意思,也端起杯子來向他回舉了一下,笑道:「好的,咱們哥兒們努力。」

  他輕輕的說了一句北京話。老高很高興,一口氣把杯子裡酒喝了下去。大成看這樣子,明知道他們這裡面含有用意,卻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事,好奇心越發讓他不肯回去了。

  飯後,老高一抬手向亞傑搖著道:「不忙,歸我會東。」

  於是他橫跨出凳子,奔向櫃檯去。亞傑也就掏出煙盒子來坐著吸煙。不一會,老高捏了幾張小票,走回座上,向口袋裡揣著。亞傑笑道:「吃了你多少錢?」

  他又是一伸腿,將凳子橫跨過來坐下去,笑道:「不算多,連酒在內,不滿六百元,比昆明便宜一半有餘。」

  大成聽著,卻是一驚。心想:黃小姐一筆幫助我一千七百元,已覺得近乎豪舉,不想這位高司機,吃頓小館子,花上六百元,他還說是揀了便宜。他們司機先生,比人家大小姐還要闊呢!他心裡奇怪著,就默然的坐下去。

  那店夥卻十分客氣的恭維這兩位司機,用乾淨瓷盆和雪白的新毛巾,舀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來放在桌子角上。這邊三人正在洗臉,那店夥也正向那邊西裝客人送著油膩而且灰黑色的手巾把。那穿西服的人,擦著手巾,嗅了一嗅,卻向旁邊那桌子上一扔,因喝道:「我們不是一樣的給小費嗎?為什麼人家用那樣雪白的手巾,我們就用這種有汗臭的手巾?」

  夥計笑道:「別個是自己買的新手巾。你先生要買新手巾,我們一樣替你跑一趟路。」

  老高聽了這話,昂頭微笑,向那邊掃了一眼,那邊才沒有說話了。

  三人走出了飯館子,老高自去幹他正當的工作,亞傑卻把大成帶回家去。李大成見過區老先生和老太太。恰好亞男小姐也在家裡,她已經從西門德信上,知道了大成妹妹的事情,在老先生當面坐著談話,就很興奮的站著道:「這件事,毫沒有問題,我們一定幫忙,我也是正在城裡忙著演義務戲的事,聽說三家兄坐飛機回來了,我特意趕回來看看的。」

  亞傑在身上掏出一個扁平的賽銀煙盒和一隻打火機,坐在她對面睡椅上,正要取出煙捲來吸。亞男望了他笑道:「三哥出門去這短短的時間,一切都變了。戰前紙煙那樣便宜,你也不吸,現在紙煙這樣貴……」

  亞傑取了一支銜在口角裡,按出打火機上的火焰燃著煙頭,深深的吸著,從容的將打火機與煙盒子揣到西裝袋裡去。然後右手三個指頭夾著煙枝,在空中將無名指緩緩彈著煙枝的中段,使煙灰落下,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入一幫,學一幫。你看我們的同行,哪個不吸紙煙?三五個人坐在一處……」

  亞男笑道:「不談這小事了,三哥怎麼坐飛機回重慶了?你的車子呢?」

  亞傑道:「我後天就走。我怎麼坐飛機回來,你問這原故嗎?你可知道當年在上海作交易所生意的人,家裡裝三四個電話,打起急電來:比我們寫明信片還稀鬆。作生意買賣,目的是掙錢,只要能掙錢,一天坐一趟飛機,也不要緊。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把旅費都加在物價上,還要掏自己的腰包嗎?」

  亞男道:「這個我曉得,有什麼好生意,你搶著回來做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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