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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大成也笑了,點點頭道:「那也沒關係。」

  青萍道:「我們同學的時候,糊裡糊塗過著活潑的青春,哪裡會知道有今日之事!」

  大成道:「可是這話不應當你說呀!你依然是活潑的過著青春呀!」

  青萍整理著自己的衣襟,歎了一口氣,於是彼此默然著好久,沒有說話。

  輪渡靠了重慶碼頭,青萍才道:「大成兄,你可以同我到溫公館去一趟嗎?我想亞男也許在城裡。」

  大成道:「這區家大小姐,也是在溫家作客的?」

  青萍道:「不,她那脾氣,有些古怪,不肯和我們在一處混。可是她這也是對的。」說著話,兩人在人叢中擠上了岸,她在江灘上站了一站,見附近無人,接著幾分鐘以前的話道:「有時候,我想到亞男是對的,你見著她就知道了。不過我算完了,我就這樣混下去吧!」

  大成站在江灘上面,面對著她,見她帶了幾分懊喪的情緒,倒不知其意何在,怔怔的望著,不知說什麼好。她忽然笑道:「是了,你瞧,我說話說出題外去了。她有個本家姐姐,是住在溫家的,她如在城裡,她姐姐會曉得的。」

  大成道:「老師是叫我送信給區家老太爺,我當然要把信送到他家。至於舍妹的事,也不忙在一天,將來再托她好了。黃小姐叫轎子上坡去吧,我還要去趕班車,先走一步了。」

  青萍看著他,想了一想,抬起一隻手,理了幾下頭髮,點頭道:「那也好。」

  大成點了點頭,提快步子跑上了登岸的幾十丈坡子,回頭看她還在江灘上站著發呆。經自己回頭一望,她倒是抬起手來,將一條手絹在空中揚了幾揚。大成揮了揮手,自去趕他的路。

  這日到了區家所住的疏建區,照了信面上所開地點,向人打聽,走入了到山坡上的小路,行人稀少,遇到了分岔路,就不免站著躊躇起來。就在這個時候,看見一個穿厚呢大衣的少年,踏著一雙嶄亮的黑皮鞋,由正面踱著步子走來。只看他兩手抄在大衣袋裡,走路很是從容,便是個不幹緊張工作的人,不免向這人看了一眼。這人倒更是透著有閒工夫,也向他望了一望,見他手上拿了一封信,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這信是送給我家的呀!」

  大成問道:「你先生貴姓區嗎?」

  那人道:「我叫區亞傑,收信的人是家嚴,他現時不在家裡,在街上坐小茶館,我帶你去見他吧。」

  大成不想遇到這樣一個簡便的機會,自隨了亞傑到小茶館來。老太爺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張木桌上下象棋,看到了西門德的信,上面注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學生,便格外向他客氣一番;因對亞傑道:「人家這樣遠趕了來,陪人家去吃頓便飯吧。」

  大成雖然說是要趕回去,無奈亞傑極力將他拉著,只好隨他到街上小館子裡去了。

  兩人揀了一副座頭坐下,亞傑首先問他在哪裡念書。李大成以為博士來信,曾要求區小姐幫忙,家中寒素的事情,不能隱瞞,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說了一說。亞傑將桌子輕輕一拍,笑道:「這就對了!老弟台,你猜我是幹什麼的?」

  他們對面坐著,亞傑看了他,向他微笑。大成見他那西裝小口袋裡,垂出一截金錶鏈子,黃澄澄的,他也有他淺薄的社會觀感,因笑道:「區先生當然不是公務員,是不是在銀行裡服務呢?」

  亞傑笑道:「我想縱然你猜得到,你也不肯說。老實告訴你,我是個司機。」

  李大成聽他這話,不免對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,因道:「區先生說笑話!」

  亞傑道:「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,海棠溪汽車碼頭上的情形,你當然知道一二。跑公路的司機,是不是人人都有辦法?」李大成道:那倒是真的。不過區先生一家,全是有高深知識的人,不會去找這種工作吧?」

  亞傑道:「老弟台,你若是還抱定這個思想,你就要苦到抗戰結束以後,或者才有翻身的希望。如今必須抱定只要掙錢,什麼事都幹的方針,才有飯吃。老實告訴你,我是個初中教員,可以說哪一門功課,我都可以對付,可是就混不飽肚子,沒有法子,我就改作了司機。僅僅是跑了一趟仰光,一趟衡陽,我就是這一身富貴。」說時,笑著把呢大衣領子提著,抖了兩抖,接著道:「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飛機回來的,這附近有我們一個貨棧,來看看貨,順便回家來休息兩天。不但是我,還有幾位同行,那派頭比我還足。原因是他們比我多跑了兩趟路。這年頭不要提什麼知識的話,知識是一點也不賣錢的。」

  李大成對他周身看了一看,微笑著。亞傑道:「你可以相信了,我們是同志,你大遠的跑了來,大概肚子還餓著,叫點東西吃吧。――么師!怎麼不來個人?」

  這飯館子裡的茶房立刻走了過來,拿了一張紙片,遞給他,很謙恭的彎了腰,低聲向他笑道:「預備三位的菜,剛才高先生來過了,他說同區先生一同吃飯。」

  茶房還未曾退去,只見一個穿麂皮夾克的人,頭髮梳得烏滑光亮,兩手插在馬褲袋裡,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。那人口角上銜了一支煙捲,上下搖擺著,道:「今天吃飯,算我的。」

  他說著,走近了座位,抬起一隻烏亮的皮鞋,將凳子勾開了,待要坐下去。亞傑向他介紹著大成,他由褲子袋裡伸出手來,和大成握了一握,也不說什麼話,由袋裡掏出一隻賽銀煙盒子來,大概是有彈簧的,只一按,盒蓋子開了,他伸到大成面前,說了一個字:「煙」!大成起身說是「少學」。他才坐下去。亞傑道:「老高,這頓飯,你不必客氣,是我請客。」

  老高把嘴角裡銜的那半截煙捲吐了出來,笑道:「四海之內,皆是朋友,你的朋友,我就不能請嗎?不但請你吃飯,晚上還要請二位捧場聽戲。」

  亞傑笑道:「老高,你這是何必?那個歌女,相當的油滑,我們辛辛苦苦掙了來幾個錢,不能這樣花掉。」

  老高扶起擺在桌上的筷子,反過筷子頭來,在桌上畫著圈圈,低了頭笑道:「喂!她的颱風,實在不錯。你若說她架子大,那也不見得。今天早上,在館子裡吃早點,遇著了她,她笑著和我點點頭,請我多捧場,南京話並不受聽,可是由她口裡說出來,像小鳥叫一樣,真是……他表示著無法形容他聽了以後的愉快,搖了搖頭。接著把筷子平了,向桌上一扳,啪的一聲響,昂起頭來大聲道:管他媽的,再跑一趟仰光的錢,都花在她身上吧。花完了,我們可以再跑。」

  大成聽他這話,曉得他也是一位司機,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。亞傑笑道:「李兄,剛才我不是說了嗎?我們是同志。」

  他這句話,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觀察的意味。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發紅,因笑道:「我怎樣比得上二位呢?」

  老高將筷子倒拿著,點了自己的鼻子尖道:「若比我,你有什麼說不上!我就只進過四年小學。像這傢伙!」說著,把筷子指點了亞傑道:「人家可是一個中學教員,其實呢,不會掙錢,當個博士也是枉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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