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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李大成突然站了起來,拍著兩手道:「誰說不是?你看,我每日除了母子兩個人的伙食,靠這一籃橘柑,哪裡能找出三十元還債?所以我母親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補衣服來幫貼著我。她一個老太太……唉!」

  他說到這裡,垂下頭,臉上有些慘然。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心裡頭也微微跳動了一下。因望著他道:「你妹妹有多大?她可以幫著你們作點事嗎?」

  李大成被他這樣一問,臉色更是慘淡了,他的嘴唇,又帶了抖顫,向西門德低聲道:「我們養活不起,她到人家家裡幫工去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她多大了?能幫工嗎?「李大成頓了一頓,向躉船艙裡看了一看,這時,過渡的人,又擠滿了一艙。他提起果籃靠近了西門德一步,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籃子,低聲道:唉!押給人家作使喚丫頭了,替我父親丟臉!」說時,在那黑眼鏡下面滾出了兩行眼淚。他將不挽籃子的手,捏著袖頭子去揉眼鏡下面的顴骨。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想起一件事來,記得在南京的時候,李大成的父親,為兒子年考得了獎,來道謝過一次,西裝革履,一表人物,沒想到他身後蕭條到這種樣子,便也覺得心裡一陣酸楚。在他這樣發怔的時候,第二次渡輪又要靠躉船了,因握著李大成手道:「我非常的同情你,我現在有點事情,要過江去一趟。今天晚上五六點鐘,你到我家裡談談。你不要把我當外人。我是你老師,而且不是一個泛泛的老師。」說著因把自己的住址詳詳細細告訴了他,李大成見他十分誠意,也就答應了。

  西門德渡過了江,已是十點多鐘,他沒有敢耽誤片刻,就向虞先生的辦事處來。大凡年老的人,決不會失約的,虞老太爺和這位區老太爺,找了一副象棋子在臥室裡下棋,等西門博士。門房將名片傳進來了,他為便於談話起見,約了在小書房裡相見。他的大令郎,頗盡孝道。為了老太爺常進城,把自己的辦公室,擠到與科長同室,騰出一間臥室和一間小書房,給老太爺。所以到老太爺這小書房裡來,必要經過虞先生的辦公室。

  西門德經過那門口時,正好虞先生出來,西門德曾在會場上見過他,一見就認識,立刻取下帽子來,向他點頭道:「虞先生,你大概不認識我吧?我是西門德。」

  虞先生「哦」了一聲,伸手和他握著笑道:「久仰,久仰!家嚴正在等著博士,改日再約博士暢談。」

  西門德很知趣,聽了這話,知道人家事情忙,沒有工夫應酬,也就說了一句「改日再來奉訪」。這虞先生見他如此說,益發引著他到老太爺小書房裡來,他自去了。

  區老太爺已先起身相迎,就介紹了和虞老太爺談話。西門德見這間小書房,佈置得很整潔,兩隻竹書架,各堆著大半架新舊書,有兩張沙發式的籐椅,鋪了厚墊子,還有一張長的布面沙發,沙發上還有個布軟枕,就想到虞老太爺的兒子,頗為老人的舒適設想。一張紅漆寫字臺上,除了筆硯而外,有一瓶鮮花,一盒雪茄,一把紫泥茶壺,一盤佛手,糊著雪白的牆壁,只有一副對聯,懸在西壁,寫的是「乾坤有正氣,富貴如浮雲」十個字。正壁也只懸了一軸小中堂,畫著墨筆蘭石。北壁下面是籐椅。一副小橫條,寫了八個字:「老當益壯,窮且益堅」,下款書「卓齋老人自題」。西門德很快的已看出了這位老太爺的個性,加之這位老太爺穿了大布之衣,大布之鞋,毫無作現任官老太爺的習氣,心裡更有了分寸了。

  虞老太爺讓坐之後,先笑道:「區老先生早提到博士,我是神交已久的了。博士主張不分老少,自食其力,這一點,我正對勁,很想識荊呢!」

  西門德只好順了老太爺的話談上一陣。心裡估計著要怎樣兜上一個圈子,才可以微微露點自己的來意。正好虞老太爺向他遞來一支土雪茄的時候,他拿著雪茄看了一看,笑道:「老先生喜歡吸雪茄,我明天送一點呂宋煙來請您嘗嘗。」

  虞老太爺笑道:「哦!那是珍品了!」

  西門德道:「不!進口商人方面,要什麼舶來品都很方便。」

  虞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現象實在不妙。我就常和我們孩子說,既幹著運輸的事業,就容易招惹假公濟私,兼營商業的嫌疑。一切應當深自檢點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。其實現在誰不作點生意?」

  虞老先生坐在籐椅上,平彎了兩腿,他兩手按了膝蓋,同時將大腿拍了一下道:「唉!我說從前是中華兵國,中華官國,如今變了,應該說是中華商國了!」

  西門德道:「正是如此,現在是功利主義最占強,由個人到國家,不談利,就不行!」

  虞老先生手摸了鬍子,點頭道:「時代果然是不同了,那沒有什麼法子,你沒有錢,就不能夠吃飯穿衣住房子。國家沒有錢,就不能打仗,更不能建設。」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心中大喜,這己搭上本題的機會了。

  正想借了這機會,發揮自己要談功利的主張。只見一個勤務匆匆忙忙的走進屋子來,沉著臉色道:「報告老太爺,有了消息了,處長說,已經吩咐預備小車子送老太爺和區先生下鄉。」

 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長沙受過幾次空襲的猛烈刺激,對於空襲,甚是不安,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車,一是警報,倒是願受兒子的招待,於是立刻站起來道:掛了球沒有?「勤務道:消息剛到,還沒有掛球。」

  他便向區老先生道:「趁著時間早,我們下鄉吧。」

  西門德看這樣子,根本不是談話的機會,便向老先生握著手道:「那麼,晚生告辭,改日再談。」

  那虞老先生點著頭,連說「好的好的」,說著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。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亂,和區莊正點頭說聲「再會」,也只好匆匆的走出了辦公室。

  大街上走路的人,還是如平常一樣的來往不斷,似乎不見什麼異樣情景,且雇了一輛人力車,坐到江邊。因為一切如常,也就沒有什麼思慮。倒覺得人生在世,多少倒有點命運存焉。費了許多周折,好容易才得著機會和虞老先生會面,不想沒有談到幾句扼要的話,又被這空襲的消息所打斷。他一面沉思著,一面走路,下了碼頭,走上渡輪,還是繼續地想,不知不覺地,在船艙裡人叢中站著。忽然聽到岸上轟然一聲,接著躉船和渡船上,也轟然了一聲。在轟然聲中,抬起眼皮來看人,才知道是大家同聲說了一句「掛球了」。就為了這個,渡輪雖然是離開躉船了,還有人由躉船那邊向渡船上跳過來。」

  最後一個跳過來的是位摩登女郎,她一手夾了大衣,一手提了皮包,腳下還穿的是半高跟皮鞋。當這渡輪離開躉船,空出尺來寬江面縫隙的時候,她卻大著膽子向這邊一跳,將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輪船邊的柱子。雖然她跳過來了,可是她兩隻腳,還只有一隻踏在船邊上,那一隻腳,還架空提著呢。在船上看到的人,都不禁轟然一聲的驚訝著。西門德看到,也暗暗的說了兩聲「危險」。可是她也很警覺,身子向前一栽,預備倒在船艙上,以免墜落到江裡去,這樣,她被船艙壁撐住了,不曾倒下。那第二隻腳,也就落實的踏著渡輪艙板了。過渡的人,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,大家都不忍罵她,只是彼此接連的說著「危險」。那女人也紅著臉,站了喘氣,向她面前幾個人,作了一個勉強的微笑。

  在她這一笑之時,西門德正由人叢中走了過來,輕輕的「咦」了一聲。她笑道:「哦!西門老師。」說著,收了笑容,向他行了個鞠躬禮。西門德道:「青萍小姐,有兩年不見面了。你好?」

  她走近了一步笑道:「師母沒有和老師說過嗎?我要來看老師。巧得很,在這裡遇到了,免得我問路了。」

  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很迅速的看了一遍,發現她全身華麗,花格綢的袍子,青呢大衣,手上戴著寶石金戒指和小手錶,領襟上還夾了一枝自來水筆。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師的審查態度,臉上微紅著,伸頭向艙外看了一看,回轉頭來道:「還是掛一個球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沒關係,我那裡洞子好得很。」

  青萍點頭道:「我曉得,重慶好房子,是包括洞子算在內的。我早就想來,可是總被事情纏住了」。西門德低聲笑道:「你現在認了一個有錢的幹姐姐。」

  她笑道:「怎麼這樣說?老師總是老師,就怕老師嫌我不成器,不肯認我。」

  西門德向艙外一看,見船已快靠躉船了,便道:「提起這話,過幾分鐘,我指一個人你看看。」

  青萍見老師臉上的笑容,帶了幾分嚴肅的樣子,便望了他,連問幾聲淮,西門德笑道:「也許你不認識他了。」

  青萍道:「是誰呢?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不用問,到了那時再說。」

  青萍也並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怎樣重,站在輪渡艙裡,且和老師說些閒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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