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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老太爺看了他一眼,依然慢慢走著,回答道:「在你們眼裡看來,以為我是個紙糊篾紮的衰翁了,酒多喝一口,會出毛病,出門不戴帽子,也會出毛病!」

  亞雄只好在後面跟著,因道:「我陪你老人家走走吧。」

  老太爺勉強的呵呵一笑道:「越說越來勁了,我走路還會摔倒呢!」

  亞雄倒不管他同意與否,自在後面跟著,一面笑答道:「倒不是那話,我也想散散步,順便就和你老人家談談。――李狗子說的那事情,怎麼樣?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不是說過了嗎?那錢我當然不能收。」

  亞雄道:「不是說那一千塊錢的話,他曾說要約我到他家去教書,我看倒並不是開玩笑,只要一答應,一萬二千元的薪水,馬上到手。除了買有獎儲蓄券中個三獎,哪裡有這樣容易的事?」

  老太爺說:「呀,居然有這事!你卻藏在肚裡,這會子才說。」

  亞雄一時沒有想到回話,老太爺也不響。父子兩人走了一段路,老太爺才緩緩說道:「以前發財是希望中頭獎,然而社會上想發財的人,胃口越吃越大,現在已把中頭獎的數目,視為不足道,縱然中了一個頭獎,也不夠過發財的癮,我們雖不至於像別人一般狂妄,可是也有這樣一點趨勢。其實便是李狗子所答應給你錢,如數給了,我們也談不上發財。若並不發財,犧牲了十餘年的公務員老資格,去給他教書,那未免不合算。」

  亞雄道:「我也就是這樣想著,假如一要改行,就徹底改行,以後不再走回公務員這條路了,請示你老人家一下。」

  兩人談著,走到了一塊平坦的石坡邊。這裡有兩塊石頭,已被行人坐得光滑了,於是老太爺先坐下,就將手杖斜倚在石邊的一叢灌木上,望了一望周圍的環境,因道:「我並不是詩人,自古詩人多入蜀,這四川對於文藝家是的確另有一種啟示。我也就這樣想著,無論戰事是多少年結束,讓我在這四川不擔心家務,好好的賞識這大自然之美,高興時,自己作一兩首詩,陶醉自己。這自然是無關抗戰,但可以讓你兄妹四人,不為我衣食擔心,能為國家或社會多出點力,然而這就很不容易。」

  亞雄也坐下了,笑道:「你老人家這意思,在公的一方面,也不許我改行了。」

  老太爺將放在灌木上的手杖,又放到杯裡,兩手抱了搓挪著,沉思了一會,因道:「我並非唱高調,但我們上了年紀的人,作事也必行其心之所安。你看以先亞英是服務社會,你和亞傑都是服務國家,亞男不必給她一個遠大的要求,而且她究竟為國家出著四兩力氣。如今亞英亞傑是自私自利了,你又要去自私自利。因為我二老下了鄉,你母親不願亞男在城裡混,兩三天內,她就要回來。這樣,我這個老教書匠,已往二三十年教人家子弟怎樣作人,怎樣作中國人,全是謊話。我覺得有了你兩個兄弟改行經商,你這個窮公務員,就忍耐著混下去好了。你自然苦些,我想以後的家庭負擔,讓你全免了肥。或者你兩個兄弟,還可以補貼你一點紙煙費。自然,你兩個兄弟,都因貧苦而改行了。如你所說,吃小館子可以吃炒豬肝,炒肉,還讓你繼繼吃豆芽蘿蔔,我有點不恕道。眼見我一依允你,馬上就可以收入一萬二千元,而我把愛國的大道理,單放在你身上,也覺不公。可是你們已得到國家最大的恩惠,沒有服兵役。退一步想,我作父親的,應該把你們和農村壯丁比一比,而在滿足之下,把心裡的話,對你說一說。我決非唱高調,我是行其心之所安。亞雄,你仔細想想,我的話如何?」

  亞雄聽了這一番話,看看父親鬚髮半白,穿一件深灰布棉袍子,越襯著他臉上的清瘦,沒想到他窮且益堅,老當益壯,還是這樣興奮,不覺肅然起敬,便站起來道:「爸爸這樣說了,透著我唯利是圖,很是慚愧。既然如此,我決定拒絕李狗子的聘約。只是我這個公務員,除了起草等因奉此,而外,也無補於國家。」

  區老太爺又放下了手杖,將手摸了兩下鬍子,點點頭道:「這也是實話。可是你要知道,起草『等因奉此』,也究竟需要人,而『等因奉此』,寫得沒有毛病的,尤其不可多得。若是起草『等因奉此』的人,都去經商,國家這些『等因奉此』的事,又向哪裡找人呢?」

  我有個新的看法,自抗戰入川以後,這當公務員與作官,顯然是兩件事。你既然是公務員不是官,這和以前大小是個官以及官不論大小,能掙錢就好,那是兩件事了。你若是這樣幹下去,我以為對得住國家,也對得住親師。

  他這篇話侃侃而談,不但把當前的大兒子說感動了,卻也感動了兩位旁聽者。這兩個人,也是在外面散步的,聽了有人演講似的說話,便站住了聽。這時,兩人中走過來一個人,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:「剛才聽到你賢喬梓這一分正論,佩服之至!真是何地無才?」

  亞雄看時,正是在公共汽車上讓座給他的那個老頭子,不過旁邊增加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。亞雄道:「不想在這裡遇著你老先生。」

  那老人笑道:「我正因為看到你閣下,所以走上前來,想攀個交情,遠遠的聽到二位的高論,我就不想上前了。但是聽完了令尊這一番高論,我實在禁不住要喝一聲彩。現在這局面,雖然打著抗戰旗號,哪裡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現?難得這位老先生,竟能反躬自問。」

  區老太爺見這位老人鬚髮雖然斑白,但是衣衫清潔,精神飽滿,倒不是腐朽之流,便也客氣了幾句。那老人自己介紹著,他姓虞,蘭個兒子,兩個作了不小的官,一個兒子是武職,在前方。這西裝少年,是他的長孫,他喜歡生活平民化,所以常坐小茶館,偶然進城,也必定是公共汽車來去。

  在汽車上見亞雄不讓座給摩登少婦,讓座給白髮老人,這事作得很公正,非趨時髦者可比。因為如此,所以願交個朋友。現在聽過這番話,更願交個朋友了。

  區老太爺聽說他的兒子是作大官的,心裡倒有點躊躇起來。他想著我憑什麼和正號的老太爺交朋友?知道的是他來拉攏我,不知道的卻不說我趨炎附勢?便笑道:「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?」

  虞老先生笑道:「你先生這句話,不知是根據哪一點而言?難道因為我有兩個兒子作大官?果然如此,那不是不敢高攀,而是不屑於俯就吧?」說著哈哈一陣大笑。區老太爺聽他說了這句話,自然也一笑應之。

  虞老先生笑道:「實不相瞞,為了兒子們都掙錢,我成了廢人了,什麼事不用去幹,光是張嘴吃飯,伸腿睡覺。據人說,這就是老太爺的本分。人生在世,想熬到作個老太爺,那是不容易的。可是我倒生了一副賤骨頭,就不能享這種老太爺的清福。我不服老,倒很想出來作點事。可是我果然如此,全家人都以為有失體面,好像是說有了這樣作大官的兒子,還不能養活父親。他們卻不解這樣的作法,卻是把我弄成了廢人。」

  區老太爺連連的點著頭道:「虞先生這話,倒和我對勁。」

  他笑了一笑道:「如何如何?我們是很對勁吧?下午沒事嗎?我們同去坐一坐小茶館吧。」

  區老太爺看這位老人,相當的脫俗,也就依了他的意見,一同去坐小茶館。一小時的談天,彼此是更談得對勁了,就成了朋友。虞老先生說年老人不用說和青年人交不成朋友了,便是和中年人也談不攏來,到底還是交個老朋友好。區老先生在城裡,往日卻也和西門博士常常談天,自從搬家了,失去這麼一位談天的朋友,再也捌不著第二個。新搬到這個疏建區裡來,正透著寂寞,既是有這麼一個談天的朋友,自也樂得與之往返了。到了次日,這虞老先生還比他更親切,親自到區家來約著老太爺去坐小茶館。

  約莫一個星期後,原來在城裡找到一個機會教書的區亞男回歸來了。她覺得鄉下真是枯寂的不得了,尤其是每日報紙來得太晚,總要到黃昏時候才到,看慣了早報的人很有些不耐。因之她吃過了早飯,就到外面去散步。歸途中,她遙遠的看到西門德在別一條小路上,脅下夾了皮包,迎面舉起手杖,連連的招了幾招,大聲叫著:「大小姐,大小姐!」

  亞男笑道:「咦!博士!怎麼也到這裡來了?」

  西門德舍開了小路,拄著手杖,就在幹田裡迎上前來,笑道:「我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的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這可不敢當了,公共汽車是非常不容易買到票的。博士怎麼來的呢?」

  西門德在中山服衣袋裡抽出一方手絹,擦著額頭上的汗,因笑道:「我也知道這一點。昨晚上我住在城裡,今天天不亮,就到公共汽車站上去買票候車。哦!大小姐,還沒有看到今天的報吧!」說著在衣袋裡掏出一份折疊著的日報,遞給亞男。這倒是投其所好,亞男立刻接過來兩手展開,看了幾行新聞題目。西門德倒不覺她慢客,自站在路邊等著。亞男草草的將報看了個大概,才笑道:「只管急於看報,忘記和博士說話了,請到捨下去坐坐,好嗎?」

  西門德笑著答應,請她引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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