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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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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雄看時,門外小小的丘陵起伏,夾雜了幾片水田,稍遠一道山崗子上,矗立著許多房屋,正是那小鎮市。因道:「雖住在鄉下,買日用東西也不難,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區。你老人家這個志願,我想是不難達到的。為了讓爸爸達到這一份願望,我一定去找著亞英來商量進行。」 老太爺道:「你是老成持重的人,我想你可以把亞英勸說好。」 亞雄得了父親這番誇獎,越是增加了他的信心,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過了星期。家裡除了搬家還剩餘了一點現款,亞雄又帶了半個月薪水回來,大概是半個月以內不必愁著饑荒,他也暫不必有內顧之憂了。 次日,亞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子進城,到了辦公室裡向司長上了一個簽呈,請病假五天。他是個老公事,自把理由說得十分充足,暗下卻寫了一封信給司長,說不敢相欺,有一個弟弟失蹤,須要親自去尋找,以慰親心。那司長不但不怪他託病,反贊成手足情深,而且公事上也說得過去,竟批准他在會計處去支了二百元的醫藥費。這麼一來,亞雄連川資都有了。當日就搭了短程小輪到漁洞溪去。這漁洞溪是重慶上游六十里的一個水碼頭,每三日一個市集,四川人叫作趕場。每逢趕場,前後百十里路的鄉下人,都趕到這裡來作買賣。山貨由這裡下船,水路來的東西,又由這裡上岸,生意很好,因此也就有兩條街道。 在重慶,小公務員是不容易離開職守的,亞雄早已聽到這個有名的小碼頭,卻沒來過。這日坐小輪到了漁洞溪,卻是下午三點多鐘,小輪泊在江灘邊,下得船來,一片沙灘,足有裡多路寬。在沙灘南面,是重慶南岸,綿延不斷的山。這市鎮就建築在半山腰上。在東川走過的人,都知道這是理之當然。因為春水來了,把江灘完全淹沒,可以漲到四五丈高。順著沙灘上腳跡踏成的路走,便到了市集的山下。 踏上四五十級坡子,發現一條河街,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,只是兩旁的店鋪,屋簷相接,街中心只有一線天,街寬也就不過五六尺。店鋪是油坊、紙行、山貨行、陶器店、炒貨店,其中也有兩家雜貨店,但全沒有什麼生意。街上空蕩蕩的,偶然有一兩個人經過,腳板直踏得石板響。冬日霧天陰慘慘地,江風吹到這冷落的市街上,更顯出一分淒涼的意味。 亞雄心想,老二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來作生意?於是把前後兩條街都找遍了,沒有一點結果。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個房間,把攜帶著的小旅行袋放下,然後再在街上轉了兩個圈子。徘徊之間,天色已經昏黑,這個漁洞溪,竟不如家中遷居的那小市集熱鬧,街上只有幾盞零落的燈火,多數店鋪也上了鋪門。這就不必逡巡了,且回小客店中去。那左右是斜對門三家茶館,二三十盞菜油燈亮著,人聲嘈雜,倒是座客滿著。自己沒有吃晚飯,也不能這早安歇,於是在一家小館子裡買了十幾個黑面包子,就到小茶館裡找個地位休息。但是處處都坐滿了人,只有隔壁這家茶館,臨街所在,有副座頭,只是一個客人在喝茶,且和人家並了桌子坐下。 亞雄看對方那人,約莫二三十歲,穿件半新陰丹士林大褂,頭上將白布紮了小包頭,純粹是鄉下小商人打扮,自己認為是個詢問的對象,便點著頭道:「老闆,你有朋友來嗎?我喝碗茶就走。」 那人道:「不生關係,茶館子裡地方,有空就坐。」 他說著話,也向亞雄身上打量著,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,還佩帶了證章,問道:「你先生由重慶來買啥子貨?」 亞雄笑道:「不買什麼,我到這裡來找個人。」 於是喝著茶,和那人談起來。看到賣紙煙的小販過來,亞雄買了兩支香煙,敬那人一支,彼此更覺得熱絡些。 兩人又談下去,亞雄知道那人姓吳,因問道:「吳老闆在這場上有買賣?」 他道:「沒得,我是趕場的。明天這裡趕場,我懶得起早跑路,今天就來了,住在這裡。」 亞雄慢慢的喝著茶,把那黑面包子吃下。吳老闆笑道:「區先生你真省錢,出門的人,飯都不吃!」 亞雄道:「我們當小公務員的人,窮慣了,這很無所謂。」 吳老闆道:「在機關裡作事是個名啦,為啥子不作生意?」 亞雄料著對他說什麼「緊守崗位」,他不會懂,只是說缺少本錢。兩人喝了一會兒茶,彼此作別,回到小客店去住宿。 次晨一覺醒來,亞雄只聽到亂嘈嘈的人聲,睜眼看紙窗戶外,卻還是黑的,在鋪上醒著又半小時,那人聲越來越嘈雜,就是這小客店裡,也一片響聲,人都起來了。這時,天色已經發亮了,他也不能再睡,一骨碌爬起來,向茶房討了一隻舊木臉盆的溫水,一隻粗碗的冷水,取出旅行袋裡的牙刷毛巾,匆匆洗了把臉,付了房錢,走出小客店。 這讓他驚訝,滿街全是人頭滾滾,人身塞足了整個的街。他走進人叢,前面人抵著,後面又是人推,尤其是那些挑擔子的扁擔籮筐,在人縫裡亂擠。亞雄糊裡糊塗擠了一條街,看到有個缺口是向江邊上去的,就跟著稍微稀疏的人,向下坡路走去。出了街,向前看去,那沙灘也成了人海,長寬約兩裡路的地面全是人。這又讓他大發了一點感想:中國真是農業社會,到了趕場,有這樣熱鬧的現象!但這沙灘上,大概也只有兩種買賣,一種是橘子柑子,一種是菜蔬,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籮筐列成一堆,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,索性就堆在地上賣。菜蔬更是豐盛,籮蔔是攤在地上,一望幾十堆,青菜像堆木柴似的,堆疊成一堵短牆。作生意的帶了籮筐,就在這菜堆面前看貨論價。 亞雄一面張望,一面向前走,走到水邊,更有新發現,停泊在江邊的木船,也都是在卸載菜蔬、橘柑。恰又遇見那個吳老闆,站在水邊沙灘上,面前放了一挑冬筍,便點了個頭道:「吳老闆,販的是珍貴菜蔬呀!這是哪裡來的貨?」 吳老闆指著面前一隻小木船頭道:「他們由上河裝來的。」 亞雄看時,那船上有幾個小販,正向籮筐裡搬運冬筍,有兩個人拿著大秤在船頭上過秤。其中一個人穿了青布短襖褲,頭上戴頂鴨舌帽,叉著腰看人過秤,那形態好像亞英,可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?且不問他,就冒叫一聲「亞英。」 那個人立時一驚,回過頭來看著,可不就是亞英!亞雄又繼續的叫了一聲,而且抬起一隻手來。亞英看到了人,先「哦喲」了一聲,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哥哥,不覺呆了一呆。 亞雄一直奔上船頭去握了他的手道:「兄弟,你怎麼不向家裡去一封信?一家人都念你,我料著你是在吃苦!」 亞英呆了許久,這才醒悟過來,先笑了一笑,然後向他道:「我猜著,你們一定以為我在吃苦,其實我比什麼人都快活,我們且上岸去說話。」 那吳老闆也就向亞雄笑道:「原來你先生是王老闆一家,他作起生意來,比我們有辦法的多。昨天我還勸著你作生意呢!」說著哈哈一笑。亞英指了吳老闆道:「我們就在一個場上作生意,走這條路的,正不止我一個人,哪個也不見得苦。」說著提了兩隻口袋下船。 亞雄到了這時,倒沒有什麼話說,跟著他來到沙灘上,站定了腳道!「我們可以同回去了?」 亞英笑道:「回去作什麼?又讓我回去吃閒飯嗎?你不要以為我很苦,我這個小販子,是特殊階級,一切都是這朋友替我幫忙。」說著將站在身邊的那白馬,伸手拍了兩拍。 亞雄道:「你在哪裡得來這一匹馬呢?」 亞英道:「說來話長,我們找個地方去吃早飯,慢慢的談吧!」說著,將布袋放在馬身上,牽了馬到街口上一家飯館門口停住,將馬栓在一棵枯樹幹上,把它身上的貨袋給卸了下來,然後與亞雄找了臨街的一副座頭相對坐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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