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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科長把公事送過去,司長看過,點了點頭,就把亞雄叫進屋子去,把公事放在桌上,且不看,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,問道:「你怎麼老穿長衣服呢?打起一點精神來呀!」

  亞雄道:「那套灰布中山服,預備在有什麼大典的時候才穿,因為若是穿舊了,沒有錢作新的。」

  司長道:「在公事方面呢。」說著取出嘴角上的紙煙,在煙碟子裡敲敲灰,接著道:「你倒辦得相當純熟,只是你對於儀錶上,一點不講求,沒有法子把你拿出去,你總是這樣萎靡不振的。」

  亞雄苦笑道:「那還不是為了窮的原故?」

  司長吸了煙又沉吟著一會,點點頭道:「好吧,你若是有什麼需要的話,我私人方面可以幫助一點。――沒有什麼事了,去吧!」

  亞雄倒不知道司長所指是幫的什麼忙,不過這份好意,是小公務員所難得到的,大小是個喜訊,值得和父親報告一聲。次日星期六,便決定回家。到了五點鐘,私下告訴科長,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時,打算下鄉去探親?張科長已知道司長有意提拔他,立刻就答應了。

  霧季的天氣,早已昏黑,區亞雄擠上長途汽車,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,到了目的地,已是家家點上了燈。因為這裡是個相當大的疏建區,小鎮市上店鋪,很是齊全,尤其是三四家茶館,前前後後在屋樑下懸了七八盞三個焰頭的長嘴菜油燈,照見店堂裡擠滿了人。街上擺小攤兒的,也是一樣,用鐵絲縛著瓦壺菜油燈,掛在木棍上。兩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鋪,夾了一條碎石磷磷的公路。公路不大寬,有幾棵撐著大傘似的樹。不新不舊的市集,遠處看去,那條直街全是幾寸高的燈焰晃動。亞雄想到成語的「燈火萬家」,應該是這麼個景象。

  亞雄記得亞男說過,這市集到家還有一裡路,正想著向坐茶館的人打聽路線,卻看到茶館門口一個女子提著白紙燈籠,站在橘子攤頭,好像是亞男;另一個老人扶著手杖,和菜油燈光下的小販子說話,正是父親,立刻向前叫了一聲。

  老太爺道:「我以為你今天又不能回來了,怎麼這樣晚!」

  亞雄道:「我還沒有等下班就走的呢!」

  老太爺一摸鬍子,笑道:「可不是,六點鐘下班,回來怎麼不晚?我鄉居不到半月,已忘記了城市生活。」

  亞雄看看父親滿臉是笑容,正不是在城裡晝夜鎖著眉頭的神氣,心裡先就高興一陣。老先生買了些橘子,又買了些炒花生,由亞男將一個小旅行袋盛了。亞雄道:「大妹打燈籠在前引路,東西讓我拿著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無事常到這裡坐小茶館,花錢不多,給你母親,也給你兒子帶些東西回去吃。」

  亞雄道:「父親在鄉下住得很合適。」

  他答道:「合適極了,就只有亞英這孩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,讓我掛心!」

  父子說著話,順了公路外的小路走,遠遠看到零碎的燈光,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。接著又是幾陣狗叫。亞雄道:「那燈光下是我們新居所在嗎?很有趣。」

  到了那燈光下,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,間三間四的排著。其中有些空地,面前有人家將門打開,放出了燈光。有人道:「老太爺,你是非天黑不回來,這小市鎮上的趣味很好嗎?」說話的正是區老太太。亞雄搶上前叫著媽。老太太手上舉了一盞陶器菜油燈,照著他道:「我猜你該回來了,等你吃晚飯呢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鄉居也頗有趣味,一切都復古了,真想不到的事。」

  大奶奶也是含著笑由裡面迎出來,點著頭道:「城裡人來了。」

  這麼一來,讓亞雄十分放心,全家是習慣于這個鄉居的生活了。他在燈光下,將家中巡視了一下,土築的牆,將石灰糊刷的平了,地面是三和土面的,也很乾淨。上面的假天花板,也是白灰糊的,沒一點灰塵。屋子是梅花形的五開間,中間像所堂屋,上面一桌四椅,雖是土紅漆的,卻也整齊。攔窗戶一張三屜桌,一把竹椅,父親用的書籍文具,都在那裡,可知道父親有個看書寫字的地方了。另一邊有一張支著架子撐著布面的睡椅,又可知道父親有休息所在。亞雄點點頭道:「這房主人,太給我們方便了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亞英在外面,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有這樣一個安身之所吧?」

  他又提到了亞英。亞雄猜著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。便道:「父親,我知道你老人家時刻對老二很惦記。他說是到漁洞溪去了,這是一水之地,我去找他一趟,好不好?」

  老太爺坐起來,望了他道:「你走得開嗎?」

  亞雄道:「司長現對我十分表示好感,我想請兩三天假不成問題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那很好,你預備什麼時候去?」

  亞雄道:「回到城裡,我就請假,可能星期二三就去。」

  老太爺聽說,立刻在臉上加了一層笑容,開始夜話起來。這覺得比住在重慶時候夜話更有趣味,直談到老太太連催幾遍睡覺,方才停止,大家都以為到了深夜了,等亞雄掏出懷裡的老掛表一看,才九點鐘,城裡人還正在看電影呢。

  睡得早,自也起得早,次日天剛亮大家就醒了。亞雄的臥室窗戶,就對了屋後一片小小山坡,山坡上披著蒙茸冬草,零落的長著些雜樹,倒還有些蕭疏的意味。開著前面大門,走出來,前面是一塊平地,將細竹子作了疏籬笆來圈著,雖已到了初冬,籬笆上的亂蔓和不曾衰敗的牽牛花,還是在綠葉子下開著幾朵紫花。籬圈裡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,尤其是靠窗子一排,左邊有十來株芭蕉,右邊有二三十竿瘦竹子,綠色滿眼,籬芭根下長著尺來深的草,亂蓬蓬的簇擁著,沒有僵蟄的蟲子,還藏在草裡呤呤的叫。看籬外,左右有人家,也大半是中西合參式的房子,半數蓋瓦頂,半數蓋草頂。家家門口,都種些不用本錢的野外植物。居然還有一家院落裡,開著若干枝早梅,猩紅點點,夾在兩株半枯的芭蕉裡面。

  亞雄正在門口四處觀望,區老太爺也來了,問道:「你肴這地方如何?」

  亞雄道:「不錯!就是缺少了一灣流水。四川這地方,真是天府之國,開梅花的時候,還有芭蕉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若是四川親友多的話,我簡直不想回江南了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不會吧?年紀大的人,比年紀輕的人更留戀著故鄉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誠然如此。可是你想想,我們故鄉,就只有南京城裡一所房子,已經是燒掉了。鄉下也沒有田,也沒有地,回到故鄉去,還是租人家的房子住。這樣說來,哪裡是我們的故園?假如你們弟兄都能自立的話,那我就要自私,在這鄉下中小學裡教幾點鐘書,課餘無事,去上那鎮市上坐坐小茶館,倒也悠閒自得之至。」說著,他指向籬芭門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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