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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西門太太想了一想道:「日子自然要慢慢改變過去,一下子怎樣變得了?你買二十塊錢菜吧。」

  劉嫂道:「二十塊錢買到啥子東西喲?三個轎夫吃粗菜,一頓也要吃兩三塊錢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這三個轎夫,一月要用千是千,他們這樣吃得。這轎子真是坐不起!」

  劉嫂笑道:「一個月千是千,一年萬是萬,他們還說先生轎子太大。錢掙得太少哩!」

  西門太太冷笑道:「他們少高興吧!」說畢,扭身進屋子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,西門太太便把自己和劉嫂談的話告訴了西門德。西門德點頭道:「好,現在先由我這裡節省起吧。今天就叫他們捲舖蓋!」

  然後自己開了一張支票,匆匆過江送到藺公館去,一進門就遇到了慕容仁,他點頭笑道:「好極了!二爺正托我找你呢!」說著將他引到藺慕如樓上小客廳裡來。西門德道:「請你進去說一聲,我已經帶著支票來了。還是面交呢,還是送到銀行裡去呢?」

  慕容仁進去不到幾分鐘,跟著藺慕如出來了。藺慕如穿了棉袍,卷著一截袖子,拿了一截雪茄在手上,緩緩的走進客廳,看到西門德,依然表現出他輕鬆愉快的態度,向他笑著點個頭道:「博士,兩三天不見,可忙?」

  西門德這倒得了一個印象,藺慕如還沒有和自己發生惡感,因此自己的態度也輕鬆起來,便向他笑道:「昨日來過了,知道二爺請客,沒有敢打攪,所差的那二十萬款子,我帶來了,交給二爺呢,還是……」

  藺慕如笑道:「既是支票,帶來了你就交給我吧。」說著他先在沙發上坐下。

  西門德打開皮包,將支票取出交給藺慕如。他倒是隨便看看,就把支票揣在身上,然後淡淡的說道:「今天什麼時候回南岸去?」

  西門德倒不知他是什麼用意,以為有什麼事要商量了,因道:「晚半天再回去。」

  藺慕如笑道:「重慶的話劇,現在很時髦,今天晚上又有兩處上演,可以看看去。」說著回頭向慕容仁道:「今天中午賈先生的約會,有你沒有?」

  慕容仁笑答道:「不會有我,我還夠不上他請呢!」

  藺慕如倒不去和他申辯資格問題,在衣袋裡掏出金表看了一看,笑道:「隨便混一混,就是十二點鐘了,你和博士談談。」說著起身走了。他態度還是那樣輕鬆愉快,笑嘻嘻地走出去。

  西門德幻想著還可以與藺慕如合作下去的心事,這已不攻自破。他在家裡雖然發過一夜的脾氣,然而他仔細的想過,憑著自己這個窮書生,和資本家來往,那是極端佔便宜的事,每月幾百元的收入,多幹兩個月,有什麼不好,所以也就想憑了往日的交情,和藺慕如談談,以便恢復所幹的職務。現在見他毫無留戀地走了,這算是絕瞭望了。他回轉身來,將放在茶几上的皮包重行關上,一言不發,夾在脅下,打算就走。慕容仁笑道:「博士哪兒去?」

  西門德一回頭來,見他臉上帶有三分輕薄的樣子,越發是不高興,淡淡的笑道:「我的中飯還沒有落兒,老哥請我吃頓小館嗎?可是你這忙人,中午怕有約會了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並沒有等他的答覆,自向門外走去。慕容仁知道他心裡有點難受,也不怎樣去介意。

  西門德一口氣走出了藺公館,左脅夾了皮包,右手拿了一根拐杖,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。他往日感著身體沉重,是非有代步不可的,這時心裡懊喪著,就沒有感覺到疲勞,低頭沉思著,只管慢步而行。忽然有人叫道:「博士,好久不見啦,一向都忙?」

  西門德停步抬頭看時,卻是區亞雄。西門德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,因道:「正是許久沒有遇到,不知府上鄉下的房子,還可住嗎?」

  亞雄道:「房子很好,天下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們住在客店裡很痛苦,她家在疏建村蓋有房子,便把我們介紹到那裡去住,另外還有舍妹的一位同學,請她令兄助了我們一筆搬家費。這債權人,你會想不到是怎樣一個人,他是給一個闊人開汽車的。我們和他向無來往,竟不要絲毫條件,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給我們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開汽車的現在是闊人啦。你不要看輕了他們!」

  亞雄道:「走長途的司機,才是闊人,開私人自備汽車的,能算什麼闊人呢?那也不去管他,士大夫階級,我們也不少故舊,誰肯看到我們走投無路,扶我們一把?」

  西門德道:「士大夫階級,不用提了!」說著他將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頓了一下,接著道:「這讓我聯想到了一件事,也是在一次小吃上,和令尊在一處,遇到了士大夫階級之一的藺慕如。藺二爺由談字畫談起,談得和令尊攀起世交來了,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門生,和令尊也算是師兄弟了。他自己提議要請令尊吃飯,作一次長談,大概後來知道你們家境十分清寒,對這約會就一字不提了。我是當面指定的代邀人,這樣一來,倒叫我十分過意不去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家父脾氣,博士當然知道得很清楚。他根本沒有提起過這事,不會介意的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雖然如此,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錯,什麼時候回家,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釋一下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絕對不必介意,我還沒有回去過,以後打算每逢禮拜六下午回家,星期一天亮進城,好像闊人一樣也來個回家度個週末呢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明天是星期六,你該下鄉了,見了令尊替我問好。」

  於是兩人握手而別。

  亞雄前幾天也看到西門德在街上經過的,坐著三人換班的轎子,斜躺在轎椅上,面色是十分自得。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,而且無精打彩,這就聯想到這位博士,時而步行,時而坐轎子,在這上面倒很可以測驗他的生活情形,不禁就想,還是安分作這麼一個窮公務員,不會好,反正也再不會窮到哪裡去。亞雄藏了這個問題,回機關去辦公,心裡更踏實點。

  恰好司長交下兩件公事,限兩小時交卷,並且知道是另兩位科員曾擬過稿,都失敗了。亞雄坐在公事桌旁,低頭下去,文不加點,就把公事擬起來,不到兩小時,他把稿子謄清了,然後手托了稿子,站起來。他的科長是和他同坐在一間屋子裡的,因為這屋子很大,足容十幾張桌子,屋子裡有個玻璃門的小屋,是司長的辦公室,司長當然沒有什麼事,他斜坐在寫字椅上吸紙煙,喝好茶,隔了玻璃門,曾看到區亞雄坐著擬稿,不曾抬頭,心裡有點讚歎。究竟是老下屬好,見他已把公事遞給科長,就親自開門出來,向那正閱稿的張科長道:「拿來我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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