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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藺二爺搖搖頭道:「那叫玩什麼古董?不過這樣一來,你一定也收藏過一些東西了?」

  西門德向區老太爺拱拱拳頭道:「莊正先生對此道卻是世傳,他們家翰林府第,還少得了這個嗎?」

  藺慕如聽了這報告,倒有點吃驚,向老太爺望著道:「府上哪位先輩是翰林公呢?」

  老太爺歎口氣道:「說來慚愧,先嚴是翰林,兄弟一寒至此,是有玷家聲了。」

  藺慕如正端起一杯酒來要喝,聽了這話,複又把杯子放下,「哦」了一聲道:「是令尊大人,不知諱的是哪兩個字?」

  區老先生道:「上一字『南』,下一字『浦』。」

  藺慕如又「哦喲」了一聲站起來道:「大水沖了龍王廟,自家不認得自家人,先兄藺敬如,是南公的門生。先兄雖已去世了,家藏的南公墨寶還不少,現在我家裡就掛著南公一副對聯。我就知道南公是詩書畫三絕。區先生家學淵源,一定是了不得的了!今日幸會,來,來,來,先同幹一杯!」

  慕容仁雖不知道區老太爺的身份如何,但聽這兩人的話音,分明他父親是個翰林公。在老前輩口裡,也常聽到翰林就是一個很有地位的文官,而且藺二爺說他的哥哥是區家門生,他們是很有關係的了,早是聽得呆了,不知怎樣重新和區先生客氣起來才好。現在藺二爺說是同幹一杯,立刻鼓了兩下掌道:「這實在是奇遇,今天我這次小請客,算是請著了。我們應當公賀一杯。區老先生,你那杯子裡太淺,加滿,加滿!」說著,提了酒壺站起來,就向區老先生杯子裡斟酒,區老先生也只好欠身道謝。藺慕如已是舉起杯子,站著先幹了一杯酒,對區老先生照杯,他不能推辭,也只好幹了。彼此坐下,同席的人又公賀一杯。

  慕容仁向西門德笑道:「博士,我要罰你的酒了。你只說給我介紹一位國文教員,你怎麼不說是翰林院的後代呢?聽說翰林可以作八府巡按,那官是真大呀!」

  藺二爺笑道:「慕容,你只好談談棉紗多少錢一包,洋火多少錢一箱;談當年的科舉,你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嗎?你罰人家的酒,說明了,你還不是不知道嗎?」

  區老太爺見藺慕如又當面搶白這傢伙一頓,倒也痛快,但是慕容仁並不紅臉,笑道:「我是該罰。遇到這樣有身份的人,我們竟不知道歡迎,罰罰罰!」說著端起杯子,又喝了一杯。藺慕如並不睬他,卻回轉頭來向區老太爺道:老先生一向在哪裡服務?他答道:「過去只不過在大學裡中學裡教幾點鐘書罷了。抗戰入川以後,學校都沒有遷川,和學校脫離關係了。」

  藺慕如道:「在學校裡當然是擔任國文了。」

  他道:「是的,不過歷史也湊合。」說著微微一笑。藺慕如道:「國學叢書裡面有幾部著作,署名區小浦的,那是莊正先生的昆仲行吧?老先生笑道:小浦是兄弟的筆名。」

  藺慕如抱了拳頭道:「失敬,失敬!那幾部書,我都看過,十分有根底。這樣好的學問,何至於去教家庭館,改天請到捨下去敘敘,雖然先兄去世了,我高攀一點,總算是師兄弟,若不是我談起書畫來,幾乎失之交臂。老先生什麼時候得閒?府上在哪裡?我送帖子來,博士作陪。」

  區老先生笑道:「不必了,我改天到公館裡去拜訪。」

  錢尚富年輕些,對於「進士」、「翰林」、「國文」、「歷史」這一套名詞,根本少聞少見,不知道區老先生何以讓藺二爺突然敬重起來,料著這裡面定有很大的原因。藺二爺都這樣客氣,捧二爺的人那還有什麼話說?於是笑著站起來道:「二爺賞我們一個小臉,讓我們來請,好不好?」

  藺二爺笑道:「我是想邀著老先生談談文學。這個行當,你們不行。有你們在座,一談生意經,讓人掃興之至。」

  錢尚富沒想到這一下馬屁,完全拍在馬腿上,聽那番言語,比慕容仁碰的釘子還大,紅了臉苦笑著,不敢向下說了。

  區老先生究竟是個忠厚長者,覺得讓姓錢的太下不來,也就笑道:「我也很願叨擾錢先生的,不過兩頓吃,我不願一頓吃了,可否分批的叨擾呢?」

  藺二爺笑道:「可以的,老實告訴閣下,他們是錢掙錢,掙的既多,而且不費一點力量,大可擾他。你我是憑腦力掙錢,不能和他們比的。」

  他說著自端起酒杯來喝酒,毫不在乎。

  坐在下位相陪的郭寄從,始終不敢插言,聽到藺二爺這話,心裡有點不服,要說用錢掙錢,誰也不能賽過他去。這次柴自明托西門德賣棉紗,在他那裡繞個彎子,他就分去了盈利百分之四十。人家還是錢掙錢,他連本錢都不要,就靠他那點身份。大家和藺二爺也不過認識兩三個星期,應當客氣一點才對,可是他和人家說起話來,總是挖苦帶罵,讓人受不了,以後還是少和他見面吧。郭寄從心裡如此想著,眼神就不免向藺慕如多打量兩次。藺慕如恰是看見了,手扶了酒杯向他問道:「寄從有什麼話想說?」

  他不能不開口了,笑道:「我也無非是想請區老先生。」

  藺慕如笑道:「這有什麼可躊躇的?你徑直說出來就是了。你還是想請老先生教書呢?還是請老先生吃飯呢?」

  郭寄從笑道:「都請。」

  藺二爺忽然轉過臉來,向慕容仁道:「你們的子弟若是能請到區老先生教書,那是你們的造化。世上只有人才才能教出人才。慕容,你打算送老先生多少束惰?」

  慕容仁對束惰兩個字,卻是不大懂,微笑了,只好望著。藺二爺笑道:「也是我大意,我也沒有告訴你『束惰』兩個字怎樣解釋。這個典出在《四書》上,孔夫子說人家送他十掛幹肉,他也就肯教,所以後人就把送先生的款子叫『束?』。這個『惰』字,下面不是三撇,是像『月』字的『肉』字,懂了吧?」

  慕容仁笑道:「懂了,懂了!說起就想起來了,這兩個字在尺牘大全上看過,只是不知道下面是個像『月』字的『肉』字,我以為是『修身』的『修』字呢!真是和二爺多說幾句話,也得不少學問。」

  藺二爺道:「你怎麼款待區老先生呢?」

  他笑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怎樣辦才對,打算聽候二爺的命令。」

  藺二爺正想著說個數目,茶房來對藺慕如道:「那邊席上請。」

  他站起來,和區老先生握著手道t「我們一見如故,今天有事,我不能奉陪,改天我送帖子過來專約。」說罷,對其他各人只點了個頭就走了。

  合座的人,原是都站起來的。慕容仁卻特別恭敬,一直送出這特別客座去,回來之後,先不入座,向區老先生拱了拱手,笑道:「兄弟有眼不識泰山,慚愧之至!原來老先生和藺大爺是師兄弟。老實說,藺家出來一條狗,也比我們有辦法得名。」

  區老先生不是藺慕加那一番張羅,早就要走了,聽了慕容仁這個譬喻,不覺臉色一沉。西門德也覺得這譬喻太不像話,便笑著打岔道:「坐下來說吧,坐下來說吧!」

  老先生微笑道:「我還記得慕容先生說了那楊老么一聲『狗才』,那楊老么就急了,這樣看起來,狗才倒也未可厚非。兄弟可不敢高攀藺府上的狗,我這身衣服到了藺公館也許就讓狗轟出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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