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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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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雄道:「這倒用不著你老人家介意。司長次長過江去以後,兩岸都有自備的木劃子等著。他們的命,比我這風塵小吏的命要高貴十倍。他們可以坦然來往,我自然無事。」說著,舉步向外走。 老太爺等他出門了,忽又追了出來,將他叫住,因道:「假如回來太晚的話,你就不必回來,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館隨便過一晚吧。」 亞雄見老父過於關懷,只好唯唯答應著。 區老太爺回來,桌上酒肴已盡,三個兒子都不在家,女兒是與她二哥鬧著彆扭,關門睡覺了。本來一家每天晚上在燈下要擺一回龍門陣的,今天算是不能舉行了。樓底下突然清靜,倒還覺得門外田裡的蟲聲唧唧嘖嘖,只管陣陣送進門來。他原預備寫家信的,現在頭腦子昏沉沉的,卻不能坐下來,只是捏起早煙袋,兩手背在身後,站在天井屋簷下面出神。區老太太也不驚動他,自在堂屋裡將桌上酒肴收拾乾淨。老太爺依然站在屋簷下出神。老太太在屋子裡捧了一碗熱茶來,笑道:「一個人喝那麼些個茅臺,不要是醉了?這裡有新熬的沱茶,喝上一杯吧!」 老太爺接著茶碗,笑道:「真是『少年夫妻老來伴』,究竟還是老太婆留意著我。」說著,酒氣像開了缸也似的,向人面上撲著。老太太笑道:「我倒有句話要和你商量,你這樣酒醉如泥,有話我又不敢說了。」 老太爺喝了一口茶,因道:「我並不醉,有話儘管說。」 老太太道:「你坐下來吧,我取一樣東西來。」 老太爺以為她是去拿說話的材料,便坐下來等著。區老太太由房裡走出,卻兩手捧了一把熱手巾,熱氣騰騰的遞了過來。區老太爺站起來接著手巾道:「你就說的是取這樣東西給我,算是說話材料嗎?」 他擦著臉,望著老太太。她笑道:「我讓你醒醒酒,好把這要緊的話告訴你。」 老太爺聽說是要緊的話,果然把酒醒了一半,望了她只管搓手。老太太道:「倒並沒有什麼了不得要緊的事,我說的是老三的事。」 老太爺道:「隨他去好了。現在救窮要緊。」 老太太道:「並不是我不許他出門,是他本身發生一點小問題了。據亞男告訴我,那位朱小姐反對他改行,說是真要改行的話,他們的婚姻就要發生問題。亞男總想他們不至於交情破裂,便把這事按捺住,沒有通知亞傑。這三天以來,亞傑去會她三次,都沒有見面,寫兩封信給她,她也不回信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老太婆,你這叫多餘的費神!那朱小姐既不睬他,他自己應該知道。他既不作聲,我們作父母的樂得不管。」 老太太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。不過老三明天一早要走,這個時候,還沒回來,我猜他是找朱小姐開談判去了。假如這事決裂了,會不會有新問題發生?我們已把老三的川資用去不少了,若是他不走的話,我們將什麼錢退回人家?」 老太爺笑道:「知子莫若父。我就深知老三的個性,決不會中途而廢的。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觀念,她也就不會是老三的配偶。他們決裂了也好。」 區老太太原是站著說話的,這時便坐下來,似乎是減掉了原來說話的銳氣,低頭想了一會。老太爺道:「老太婆,你有什麼心事?」 老太太道:「我看老太爺為人,現在是大變而特變了。以前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。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誼了,我差不多就把她當了兒媳看待。若是決裂了,不但老三心裡難受,我們也就好像有一點缺憾。」 老太爺道:「唯其是朱小姐與老三有長久的友誼,不該不諒解他。朱小姐對老三本人,就不能諒解,對你這個第三者會有什麼好感?你看這樣夜黑如漆,亞雄還得奔波過江,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,憑什麼我們不贊成改行?若說顧身份,我們現在也不見得有什麼身份。當每天早上,你在菜市上和挑桶賣菜的人爭著兩毛三毛四兩半斤的時候,和你平日為人相去很遠,你也曾想到了什麼身份問題嗎?」 區老太太還有一肚子議論,都被老先生的話完全擋住了。默默的坐在堂屋裡,只是望著老太爺出神。 就在這時,聽到亞傑學了話片上唱的京調「馬前潑水」,老遠地唱了回來,他唱著:「……正遇著寒風凜冽,大雪紛紛下,無可奈何轉回家。你逼我休書來寫下,從此後鴛鴦兩分差,誰知我買臣洪福大,你看我,身穿大紅,腰橫玉帶,足登朝靴,頭戴烏紗,顫巍巍的還有一對大官花……」 他必得將這一串朱買臣自誇之詞唱完,方才停口,已是在大門外站著很久了。區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門,便上前將門開了。亞傑站在門洞下,繼續的又唱起來,「千差萬差你自己差……」 老太太笑著喝道:「老三,你瘋了?」 亞傑這才停著沒唱,走進來代母親關閉了大門:因笑答道:這年頭不瘋不行,你老人家可相信這話?「他說著話走到堂屋正中,見老太爺口銜了旱煙袋,正端端的坐了,一語不發;那煙袋頭上燃著的煙絲,燒出紅焰,閃閃有光。這可見老父正在沉思著抽那煙,這就發動了自己心裡一番感觸,便肅然在他面前站著。」 區老太爺又沉思了約莫兩三分鐘,這才向亞傑道:「言者心之聲,你唱著這『馬前潑水』的戲詞回來,我就知道你遭遇著一些什麼。可是我得告訴你兩句切實的話: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,卻不必把這種兒女問題放在心上,更不必因此耽誤自己的前程。」 亞傑笑道:「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,免得我說了。我唱著這戲正是自寬自解,並不絲毫灰心,我還是幹我的。明天一大早就走,你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?」 這句話問得區老太爺心有所動,在端坐之時,卻睜眼看了兒子一看,好像含住了一包眼淚似的,隨著把眼皮又垂下了。因道:「作生意買賣,我根本是外行,關起門來,說句不客氣的話,這發國難財的玩意,我更是不會打算。我不說近墨者黑,說個近朱者赤吧,這一些臨機應變的生財之道,讓你跟著同行去實地練習,由你自己作主了。我所顧慮的,倒還是你自己的健康問題,這一路都是古人所認為瘴氣最重的所在,現在我們知道是瘧疾傳染最嚴重的區域,萬里投荒,你可要一切慎重……」 他口裡說著話,眼睛可不看兒子。 亞傑站著,把手筆直垂下,頭也低著,有五分鐘不能答覆老父的話,突然抬起頭來笑道:「這條路現在是我們的後門,來往的人就多了。雖然去萬里不遠,可是說不上什麼蠻荒。而況這一路現在有了醫藥設備,可以說瘧疾已不足介意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唯其如此,所以我再三的叮囑你,天下唯有不足介意的所在,最容易出毛病。」 亞傑道:「是,父親說的這些話,我緊記心上就是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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