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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區老太爺不說什麼了,亞傑默默站在他面前很久。區老太太也是默然的坐在一邊椅子上,看到他父子都不作聲,而且也都帶了三分酒意,便向前扯了亞傑的衣襟道:「好了,你去休息吧,至於你那簡單的行李,我早巳替你收拾停當了。」

  亞傑道:「我暫時不能睡,我等著二哥回來,有幾句話和他商量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我也是這樣惦念著,這時候他還不回來,大概十點鐘了。」

  亞傑默然了一會子,因道:「其實他心裡比哪個也難受,也著急,他並不是忘了回家,我就很不願意用話去刺激他。」

  亞男睡在屋裡,並沒有睡著,正在聽他們說些什麼,這最後一句話,覺得亞傑是對她自己而發。她為了亞傑明早就有遠行,也沒有敢回答,不過她心裡想著,等亞英回來,卻得和他交代一聲,自己並非有意刺激他。誰知醒著躺在床上,直聽到樓上西門家的鐘打過十二點,也不見敲門聲,如此也就無須再去等他了。

  次日早上,區老太太第一個起來,點著燈火,便在廚房裡生火燒水。亞男憐惜老母受累,也不能不跟了起來。這樣的驚動了一家人起床,天色依然不曾大亮。區老太太煮好了兩碗大面,送到桌上,向老太爺笑道:「你爺兒倆用些早點吧。」

  區老太爺在堂屋裡坐著,望著亞傑收拾行李,笑道:「我吃什麼早點?」

  亞傑笑道:「母親既是將面煮來了,我陪你吃一點。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「不管是誰陪誰吧,既然有得吃,就樂得吃上一飽。」

  他說著坐下來扶筷子時,第一句話便是:「這還是肉湯煮的,哪裡買著了肉?」區老太太站在桌子面前,向老太爺道:「設法子買一回兩回,當然不難,還留著一點瘦的給你煨湯呢!」

  亞傑勉強吃了半碗面,卻在工人褲袋裡掏出鐵殼表來看了兩回。老太太道:「忙什麼的!外面霧大得很,輪渡也不能開吧?」

  亞傑端起碗,喝了兩口麵湯,便站起來了,向老太爺道:「爸爸,我要走了。大哥二哥都不在家,請你轉告他們,忍耐一點就是。我不敢說一定會弄多少錢回來,但是我已經明瞭,無論環境怎樣困難,只要有錢就可以解決。我一定在正當的路徑上努力掙錢,剔的什麼高調,我一概不談。」

  他說話時,手捏了拳頭,在胸前半曲的舉著,搖撼了幾下,好像是痛下決心的樣子。老太爺放下碗筷也站了起來,因道:「你用不著憤慨,你兩個哥哥,一個妹妹,都還是抗戰之一員。就是你加入運輸業,也更為抗戰工作上的重要部分。」

  亞傑站著聽了老父的話,將掛在壁釘上的鴨舌帽取下戴著,放在椅子上的兩個行李袋,手挽了袋繩,背在肩上,然後對老太太道:「對你,我沒多話說,作不動的事別作。家中兒女們抬也抬過去了,別惦記我,至多三個月准回來一趟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你忙什麼?也擦把臉。」

  她搶著擰了一把熱手巾來交給他。亞傑只好接著手巾,將嘴擦了,向亞男笑道:「我有一句話,你會不愛聽。我勸你,願意找職業,就下鄉到小學去教書,不願意工作,就在家裡幫著洗衣煮飯,代母親分點勞。再請你轉告朱小姐,時代變了,別太固執。這世界是一個大屠場,也是一個大騙局,我把事情看透了,才這樣幹……」

  老太爺搖了手道:「你是出門的人了,還發牢騷幹什麼!」

  亞傑最後笑向大奶奶道:「大嫂,一切偏勞了!」說完,這才背了旅行袋走去。全家人送出門來,見早霧正彌漫著,隱藏了高坡上的房屋。亞傑順了門口向上坡的路走,漸漸走入霧裡,大家在門口呆站了一會,方始回家。

  老太太道:「這倒奇怪了,老二昨晚上不回來,老大也不回來!」

  老太爺道:「亞雄大概是為了半夜霧大,沒有渡江回來。亞英拿了十塊錢出去了,為什麼不回來?恐怕是喝醉了,睡在哪個朋友家裡了。」

  亞男對於二哥之沒回來,心裡頗有點歉然,覺得他平常對一句話過於認真,可也不便說什麼。不多大一會,日報送來了,亞男把報搶到手,先看看社會新聞,果然找到獻金運動的消息,裡面載明婦女隊以莊女士領導的一分組,成績最佳,並且積勞致疾,紅十字會特地派人駕車送她回家,這是極大的榮譽。

  亞男心裡立刻發生了不快之感,心想,憑著自己這點學問與經驗,一切也不會在莊某人之下,何以她得著這樣大的榮譽,而自己還沒有開始工作?她把那件半舊的藍布大褂在打了補釘的棉袍上罩著,自己唯一的那件藍毛繩短外衣,已被樑上君子借光了,光穿著這件舊藍布衫,總有點不好意思,依然把母親那件青毛繩短大衣夾在脅下,匆匆的就向外走。區老太爺笑道:「你該忙著去募捐了。小姐,你為國勤勞,頭腦清醒一點,你那募捐冊子還沒有帶著吧?」

  亞男笑著進房去拿出捐冊來。

  大奶奶拿了個菜籃子跟著道:「我去買菜,一路走吧!」

  這時,身後又有個人接嘴道:「我們一路走吧!」

  但兩人未聽見,已出大門了。來的是西門太太,她穿得很整齊,棗紅色綢旗袍上,罩了天藍色細毛繩短褂子。老太爺便問道:「難道西門太太也要到菜市上去參觀參觀?」

  她笑道:「不,我們到廣東館子裡吃早點去。人家都說廣東館子裡早點花樣很多,我們也應當去嘗嘗。送牛奶的總是假的多,我也要去喝杯真牛奶。」

  她在這裡誇耀著,那西門德博士卻是睡態惺忪的由樓上下來,右手撐著手杖,左手不免揉著眼睛。他那件中山裝的領扣,兀自不曾扣得整齊,其匆匆起床可知。

  他倒是先開口了,搖著頭道:「我們太太忽然高興,要去吃早點,我是不能不奉陪的。老太爺有此雅興嗎?」

  區老太爺兩手捧著報紙,連拱了兩下道:「請便,請便!」

  西門太太早已走到門口去,大聲叫著轎子。西門德竟不能再和老先生謙遜,跟著走了。

  隨後他們家女僕劉嫂也就拿了個菜籃子跳著下了樓來,笑道:「不早了吧?菜市上割不到肉。」

  區老太爺被她問著,倒摘下眼鏡來望了她,笑道:「這樣子說,你們先生給的菜錢一定很多。」

  她伸出兩個指頭來舉著,笑道:「今天硬是要得,太太拿出了五十塊錢買菜。我們先生不曉得得了啥子好差事,我們太太高興的不得了,一百塊錢一張的票子,一卷一卷掏出來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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