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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她說話時,兩個手指頭,夾了個鹵鴨翅膀,送到口裡去咀嚼。又向老太爺道:「酒還多著呢,喝完了,再上樓來倒。」說著,笑著去了。

  亞男等她上樓去了以後,才瞪了一眼,低聲道:「他們這一頓吃,若是幫助那童子軍一把,這數目就大有可觀了!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「你倒沒有忘記募捐征款這一類得意的傑作。你既領了那一疊子捐冊來了,就該慢慢的去跑路了。」

  老太太看到有酒有菜,已經取了一雙筷子,放在桌上,回轉頭來向老太爺笑道:「可以坐下來舒服一下子了。他們公事也好,私事也好,你暫時……」

  亞英站在一邊發呆得久了。

  這時將兩隻手在衣襟上磨擦,望著老太爺道:「我有一句話想了好久,不好意思說出來,可是我終於要說出來了。那二百元法幣,我倒想向你老人家募捐若干,再出門去想點辦法。可是老三省下來作家用的錢,我又不好意思……」

  老太爺正端玻璃杯子喝著一口茅臺酒,他便放下了杯子,伸手在衣袋裡摸出那疊鈔票,分了兩張交給他道:「你儘管拿去用吧。不下食,也釣不到魚。」

  亞英接著錢,見亞男望著他,便笑道:「是十元,不是二十元。」說著將鈔票一揚。亞男紅了臉道:「二哥,不是過於多心麼?我也並沒有說什麼,而況我雖沒有拿三哥的錢用,三哥拿回來的米,我吃了,三哥的錢買小菜,我又吃了,我又怎敢笑二哥用了他的錢呢?亞英道:好了,我一定……」

  他在「一定」之下,也沒加著什麼斷語,揣起那十元鈔票逕自走了。亞男見把哥哥氣走了,也沒有說什麼,到屋子裡去梳梳頭發,帶了捐薄出去募捐。

  區老太爺倒是「萬事不如杯在手」,很自在的端了杯子抿酒。他這大半杯茅臺,快要幹了。卻見西門德拿了酒瓶子,笑嘻嘻的走下樓,舉起瓶子道:「老太爺,再來一點,不用發愁,天下也決不會餓死多少人。你們亞英的事,交給我了。我在三天之內,一定替他找一個相當的職業。」說著,撈過他那只玻璃杯,便要向裡面注酒。老太爺道:「我不喝了,今天晚上,我還要寫兩封家信給我老弟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寫兩封家信,也是平常的事,值得老太爺連酒都不敢喝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現在我們寫家信,不同往常了,連家中院子裡長的幾棵樹,最近盛茂不盛茂,我們都愛問上一問。同時,在這邊的生活情形,也都詳詳細細的寫著。老弟兄多年不見面,我們只好借了紙筆來談家常了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想這一類家書,必定很可流露些性情中語的。」

  區老太爺搖搖頭道:「那倒不然。我不打自招,我們常在信上撒著謊,除了說大家平安之外,還要說一套生活安定,兒輩都有相當職業的話。因為不如此,徒讓家中人為我們掛念,事實上又絲毫無補,倒不如不把在這裡受罪的情形告訴他們為妙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你又為孩子們的職業擔憂了。我不是說了給亞英介紹一個職業嗎?晚上他回來了,你讓他到樓上來和我談談。你家再有一個人掙到二三百元,就可以敷衍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把那玻璃杯子又斟上了大半杯酒,放到茶几上,扭轉身要上樓去。

  區老太爺忙道:「若是靠拿死薪水過日子,『敷衍』這兩個字,那是談不上的。我們總是這樣,上半個月列的預算表,到了下半個月就要全盤推翻。我是反正在家裡閑著的,把家事想著想著,就不覺得拿起紙筆列起預算表來。可是這總是白費精力,物價差不多天天在漲,從何處去預算起?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我家向來不作預算,連決算也從來不辦,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錢,只有從這月收入多少錢都花光了一層上去推算出來。可是我們也沒有餓死,這好在我有一位……」

  這時西門太太由樓上正走下來,他只好將話停止了。

  西門太太道:「老太爺,你們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嗎?」

  老太爺道:「大概是明後天走吧。現在是吃飯要緊,我也不反對他改行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他真走,我倒有點事托他,我想托他在仰光和我買兩件衣料,買兩三磅毛繩,順便也可以帶點化妝品。」

  西門德哈哈笑了一聲道:「人家是運貨,可不是販貨,哪有許多錢和你墊上!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不用他墊啦,我這裡先付幾百塊錢就是了。」

  西門德站在一邊,只管用眼睛向太太望著,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說,可是她已經說出來了,也無從隱瞞,只好向區老太爺笑道:「女人永久是女人,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,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妝品。若是亞傑不感到什麼困難的話,就請他給我們帶一點來吧。我們雖沒有多餘的錢,太太一定要辦的話,我便借債也要完成這個責任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大概買些化妝品的錢他墊得出,用不著先付款。」

  西門太太撩起長旗袍,露出裹腿的長統絲襪,伸手在襪統子裡一抽,便抽出一小疊百元額鈔票,先數了三張,交給老太爺道:「先存一部分在你這兒吧。你們三先生不帶走,留在家裡作家用也好。」

  西門德苦笑道:「看我太太這種手筆,襪統一抽,就是好幾百元,好像我們有多大的家產似的。其實我全家的家產,大概是都在太太襪統子裡。真有的人,可是就不這樣幹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算是懂得這意思了,笑道:「我們的家產,可不就是全在襪統子裡嗎?老太爺,你不知道,現在女人的衣服沒有小襟,安不上口袋,有幾個錢只好放在襪統裡了。不知道的,倒以為我們有了用不完的錢呢!」

  老太爺自知他夫婦兩人這般說話的用意,只是向他們微笑著,並沒有接著向下說,至於願否帶東西回來,這是亞傑的事,等他回來再定妥,便收了那錢道:「我先暖一暖腰吧,化妝品不成問題,也許衣料不大好帶呢!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無論如何,毛繩是非托三先生和我帶兩磅不可的。若是三先生明天一早就走的話,也許我們碰不著頭,就請老太爺多多轉托他了。」

  她一路叮囑著,和西門德同回上樓去。老太爺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,好在杯子裡還有茅臺酒,且坐下來慢慢呷著酒,想著心事。

  這時,天色已大黑了,在偏僻的街道上,四周多是田園,很帶些鄉村意味,已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市聲。區家小夥子們出去了,亞雄在裡面屋子趕著寫那幾封代筆信,好去過江交卷。老太爺在堂屋裡品酒,屋裡也沒有什麼聲息,除了聽到樓上博士夫婦笑嘻嘻的低聲談話而外,卻聽哄咚哄咚遙遠地有一種築地聲送了來。後來這聲音,越來越近,連屋宇都仿佛有些震撼。老太爺手扶了酒杯,偏頭聽了一陣,自言自語的道:「什麼?這晚上還有人大興土木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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