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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忽然樓欄幹邊有人插嘴道:「雙重的牛馬!你煩厭了,不會不做嗎?」

  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。西門德將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著,叫道:「我是不做了!我弄得這種狼狽,全是受你的連累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你不慚愧,你自己沒本事!」

  西門德道:「你不但連累我,連鄰居都受你的累,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,樓下怎麼會失竊?你說,你說!這是不是你的過!」

  西門德覺得這句話是得意之筆,一直追問著,走到天井裡,昂頭望著樓上。那西門太太果然無辭可措。可是她口不答覆,借了別的東西來答覆。嘩啷一聲,一隻茶壺由樓上丟了下來,拋在西門德腳下,砸了他一身的泥點和水點。出於不意,他也嚇得身子一抖。西門德道:「好哇!你敢拿東西來砸我。你倒不怕犯刑事!」

  西門太太在樓上答道:「犯刑事又怎麼樣?至多是離婚,我不在乎這個。你可以對我公然侮辱,我就可以把東西砸你!」

  西門德覺得隔了樓上下這樣打架,實在不像話,而太太脾氣來了,又不是可以理喻的,一言不發,就走出大門去。好在自己預備了走的,帽子和手杖都已帶著,也不必怎樣顧慮了。

  樓下區家這家人,正為了生活而煩惱,偏偏遇到樓上兩口子吵架,大家反是默然坐著。大小姐區亞男,這時在舊藍布大褂上罩了件母親不用的青毛繩背心,就向外走。老太爺道:「你也打算去想法子,補上失竊的損失嗎?」

  亞男道:「在家裡也是煩人得很,出去找同學談談,心裡也寬敞些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吃了飯再出去不好嗎?」

  亞男道:「我不在家裡吃,向外面打遊擊去。」說著,就搶步走出門去。亞傑跟著走出來,只管喊叫,但亞男在路上回轉頭來,看到有很多鄰居在外面,只看了看哥哥,卻沒有作聲,徑直走了。

  他們家向外不遠,就開始上坡,亞男心裡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氣憤,走路也有了腳勁,往日上這三四百級的坡子,看到就有點兒懼怯,走一截路,便得休息一陣。今天卻是一口氣就跑了二百多層坡子。在坡子一轉彎,略有平地的所在,身後卻有人輕輕的叫了一聲「區小姐」。回頭看時,正是西門德,他坐在一塊平石板上,兩手抱了一隻手杖,半彎了腰,只管喘氣,面孔紅紅的,額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,亞男便站住了,笑問道:「老早我就看見了西門先生出來了,現時還只走到這裡!」

  西門德在衣袋裡掏出一塊手巾,擦了額上的汗,搖了搖頭道:「真有點吃不消!」

  亞男道:「博士,你不該把轎夫歇了。我說句不客氣的話,你是和轎夫分工合作的。」

  他笑著點頭道:「對極了。小姐。他們抬我,我又抬人,總而言之,大家是轎夫。不過我已不打算抬人了,所以也就不用合作。你把出門的衣服都丟了,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。我很抱歉。」

  亞男道:「想穿了倒也無所謂。我原來想找點工作,家父反對,現在也許不反對了。」說著又鼓了勇氣,很快的上著坡子。西門德望了她的後影,心想,人生非受逼不可,不逼是不會奮鬥的。我借了太太這一逼,大可奮鬥一番了。

  就在這時,山坡上有個人穿短夾襖褲,禿著和尚頭,手臂上搭了件薄呢夾袍子,直沖下來。西門德看到這個人來得頗為匆促,便站了起來,手扶了斯的克,向他望著。他來到面前,向西門德望了一望,然後拱著兩手道:「西門先生,好久不見,幾乎不認得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哦!你是柴自明老闆,自從宜昌分手以後,說話之時,便是三四年,現在生意可好?」柴自明將手摸了和尚頭道:還是這樣胡混,我在報上常看到西門先生的大名。」說著,將手掩了半邊嘴,對了西門德的耳朵,輕輕唧咕了兩句,然後問道:「這個人,先生認識嗎?」

  西門德忽然心裡一動,這傢伙是個生意經,向來就是個囤積家,如今是囤積發財年,豈肯白白的離開這發財的熟路?只因他缺乏政治頭腦,商業要經過某一種路線的時候,就不免碰壁。他這一問,必有原因。雖然所提的那個人,不過是在會場上見過兩面,並無交情可言,可是說是熟人,也不算欺騙,便點頭笑道:「那是極熟的人。」

  柴自明道:「我想請回客,請他吃頓飯。西門先生可以替我代邀一下嗎?」

  西門德這就用得著他的心理學了。心想,像他這種人,一錢如命,哪會無端請一位陌生的人?這裡面大有問題,且再老他一寶,看他說些什麼,因道:「柴老闆,現在請一頓客,你知道要多少錢?」

  柴自明笑道:「我預備一千塊錢請客。西門先生,你說要吃哪一家館子?」

  西門德腦筋一轉,更是明白,便笑道:「既然如此,你必有所謂。必須把真意思告訴了我,我才可以與你加以斟酌。」

  柴自明抱了拳笑道:「沒有站在路上說話之理,我來先小請一回客。」

  西門德心想,早上正沒有吃飯,樂得擾他一餐,因道:「我們慢慢走上這坡子吧。」

  柴自明向路邊吊崖上一指道:「不必上坡,就在這裡吧。」

  西門德看那裡有一座半靠懸岩的木板吊樓,有兩幢夾壁樓,都歪了。樓板上放了幾張半新舊桌子,門口平坡上倒有幾張支架布躺椅,夾了兩張矮茶几,是個小茶館。上下坡的轎夫,常在這裡歇梢。這個地方,要他請什麼客?不過有話要說,總不能站著了事,只好隨著他走了過去。

  柴自明笑道:「就在這布椅子上躺著,這裡非常舒服。」

  於是替西門德要了一碗沱茶,自己妻了一碗白開水,夾了茶几坐下。他又知道西門德是吸煙的,在煙攤子上買了兩支老刀牌香煙,放在茶几上。西門德看到這種招待,心裡頗不痛快,覺得你如何這樣慳吝?好吧,你要托我作事,我要你大大的破費一番。便取了一支煙吸著,並不理會他所托的話。柴自明喝了幾口開水,忍耐不住了,伸了伸頸脖子,笑道:「西門先生,你是知道的,我因為家鄉出棉花,對於這路貨物,比較在行,現在手上有一點現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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