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區老太爺皺眉頭,揮著旱煙袋道:「這話無討論的必要了。現在最要緊的,是各人檢點著自己現在最需要補充的是什麼?」

  亞英聽到老太爺這個提議,並不感到什麼煩惱,也沒有答覆,卻昂起頭來,張口哈哈大笑。老太爺口銜煙袋,望著他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

  亞傑道:「不是我說話率直,事到如今,是個勸告,的機會,我不能不說。我覺得二哥就是好講虛面子,以致有許多事,都不能去做。若說到虛面子,那套被偷的西服作崇最大。如今沒有了這套漂亮的西服,走到馬路上,根本不像個有錢或體面人,反正是不行了,有許多不肯幹的事,如今不能不予。譬如說,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,要你在街上擺個香煙攤子,那就不大相稱。以現在穿的這身衣服而論,倒無所謂,作小生意的人,儘管有比你穿得還好點的。」

  亞英道:真的教我去擺紙煙攤子?「亞傑道:譬方如此說,最好你是犧牲身份。論這身份,並賣不了多少錢一斤。」

  亞英低頭坐著,好久沒有作聲,最後他突然把兩隻破鞋穿起來,一挺身子就出去了。區老太爺連叫了幾聲,他也沒有答應。

  亞傑道:「他急了,少不得到朋友那裡去想法子,隨他去吧。我們還得繼續奮鬥。米是有了,早飯菜還沒有,我去買菜吧!」說著,由廚房裡拿出個空籃子來。老太爺道:「買菜你有錢?」

  亞傑在衣袋裡摸了一摸,抽出空手來,沒有作聲。老太爺到屋子裡去,取出幾張鈔票來,交給區老太太道:「這是前天留下來買煙葉子的錢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你的煙葉子,昨天就快完了,你不買煙?」

  老太爺道:「還吸什麼旱煙?我戒了吧!吸煙也當不了一頓飯。亞傑,拿這個去買菜!」

  亞傑轉身走著道:「我不忍……」

  只說了這三個字,嗓子就哽住了,眼圈兒也紅了。老太太道:「你不把菜錢拿去嗎?」

  亞傑道:「可憐老太爺什麼嗜好沒有了,吸袋葉子煙的錢,作兒女的哪忍分了他的?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!」

  他一手揉著眼睛,低了頭走出去。

  老太太本無所謂,被第三個兒子這兩句話說過,她想到這位老伴侶,作了一生的牛馬,作「等因奉此」的老秘書,作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國文教員,所有心血換來的錢,都作了這群兒女的教養費。抗戰以來,索性把故鄉破屋數椽,薄田數畝,一齊都丟了,不願他兒女去受敵人的蹂躪,全家入川,他終於是為兒女吃苦。他要連葉子煙都不能抽了,少年夫妻老來伴,她比任何人要同情這位老伴侶。站著呆呆一想,心裡一陣酸楚,益發拋沙般落下淚來。區老太爺當然明白區老太太是為什麼哭,便向她連連搖頭。

  亞雄由屋裡出來,向父母搖著手道:「好了,這件事不用再提了,丟了破了壞了的東西,回頭也不用回頭去看。要不,全家懊喪得半死不活,那偷衣服的賊,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給你送了回來。」

  這兩句話,倒是老兩口子昕得進的,各自垂了頭坐在堂屋椅子上,默然不語。

  就在這時,手杖打得樓梯啪啪有聲,西門博士走了下來。到了堂屋裡,向外面叫道:「老王,你們三個人都來!」

  三個轎夫由旁邊廚房裡走出。西門德道:「我現在境況不好,玩不起轎班了。算算你們日期,差一個禮拜才滿月。但我也照一個月的工錢給你。我也不說你們占了便宜,省了一個禮拜的伙食,那錢也很可觀。」說著在衣袋取出一疊鈔票,分散著三個人的工錢。然後昂頭長歎了一口氣,在身後椅子上坐著,兩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懷裡,默然不語。那三個轎夫拿著錢在天井裡唧唧咕咕,合了一陣帳。西門德道:「扣除你們所預支的,還給了這些錢,少給了嗎?」

  轎夫老王道:「錢是對頭的。今天歇工,我們不一定就找到活路,伙食墊不起,我們情願抬滿這一個禮拜。」

  西門德站在堂屋中間,抱了拳頭向他一拱手,笑道:「三位仁兄,對不住,從今天早上起,我不去抬轎給人家坐,所以我也不要你們抬我。我不到月,發給你們一個月工資,目的就是在省這一個禮拜的伙食。你們不走,我必得天天坐了轎子去找人。想了一晚上的計劃,都要推翻,哪裡辦得到!」說著只是抱拳。

  轎夫見沒有希望了,只好垂頭喪氣走去。西門德又坐下,只是搖頭。

  區老太爺看到,便禁不住問道:「怎麼?博士突然改變辦法,把轎夫開消了!」

  西門德道:「實說,這是受到你們的影響。我看到你們為了這個『米』字,晝夜在想辦法。我家裡倒養著三個能吃的大肚漢,相形之下,我未免太不知道艱苦了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博士走不動路,坐轎子是為了工作,那也不能說是浪費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我坐轎子到處跑,也無非是把轎子抬人。我坐轎子得來的錢,恐怕不足養活抬我的轎夫。我為什麼不把他們辭了?自今後以,我不要人家抬我,我也不去抬人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博士又在說氣話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說什麼氣話?那是事實。我們是念過兩句書,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,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抬。同時,那無知識也無力氣、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,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抬。我們借人的腳,作我們的腳,別人就借我們的腦筋,作他的腦筋。我看起來,我們還不如轎夫。轎夫只用杠子抬著我們,我們抬人,看人的顏色作事,順著人家口氣說話,老實說一句,混的就是兩個拍馬錢。難道念書的人,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?無如自己要花錢,另外還有人找著你要錢花,內外是雙重的牛馬!」

  西門德越說越氣憤,嗓音也隨著格外提高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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