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

  亞英道:「那我更有騰挪的工夫了。在下午六點鐘以前,我准扛一袋子米回來就是。」

  亞男道:「我也應當去想點辦法,以防萬一。」

  大家正在堂屋裡討論這個問題,西門德卻由二樓欄杆上伸著頭向樓下看,點著頭笑道:「昨晚上說得餘興未了,今天一大早又討論起來。」

  區老太爺昂了頭笑道:「我們家裡人口多,米的問題是最大的威脅。除了討論這個,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。假如是問題很簡單,米出在米店裡,缸裡的米還可以吃兩餐,就不必費神:提早二十四小時來商量。」

  這時區老太太在屋子裡面,推開窗子伸出頭來望著,低聲笑道:「老太爺,洗臉吧,熱水已給你端來了。」

  老太爺已知道老夥伴的用意,望著樓上搖了搖頭,歎了一口氣,方才走開。

  他這麼一搖頭,卻讓他第二個兒子注了意,正是那滿頭的頭髮,比入川以前,要白過一大半去。區老太爺今年六十五歲,在中國社會裡是享受兒子供奉的時候了。雖然時代是轉變了,兒子已不一定供奉父母,可是這老太爺卻是一位溫故而知新的人物。他對父母曾十分的孝順過,反過來,他要革除家庭的封建制度,由自身作起,儘量讓兒女們自由。亞英平常就這樣想著,如今想起來,老太爺卻絲毫未得著兒女們的供養,可也不要再教他受兒女之累了。老大得來的平價米,有父母妻子全份,家中所以不夠,就全由多了兄妹三雙筷子。方才老太爺歎這口氣,雖不為了這三個兒女,卻實在是三個兒女逼出來的。頃刻之間,他轉了好幾遍念頭,便也就堅決的想著,今天一定去買一袋米回來。心裡有事,縱然是個大霧天,也不想多貪一刻早睡,整理著西裝,匆匆的走出大門去了。

  亞英第一個對象,便是他的老同學費子宜。因為他在生意上掙了一筆大錢,對於朋友方面,很肯幫忙,有時在馬路上看到衣衫比較寒酸的人,便拖著問情形怎麼樣。假使真的有什麼困難,他就毫不猶豫的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奉贈。這事雖未曾親眼得見,但是大家都這樣說了,也不能不略微相信。在馬路上既是找著人送錢,那麼,到他家裡去想法子,就不會碰多大的釘子。如此想了,徑直就向他家找來。

  這費子宜住在一個半鄉半城的所在,買了一所西式新屋住著。亞英輕易不到這地方來,所以也不曾特意來看看這位好友。今天為了借錢,才到這裡來,多少有點尷尬,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氣的走著,還無所謂,到了這費公館門口,便覺著有一點猶豫。同時,想著這向人借錢的話,卻要怎樣開口,才為妥當?心裡打著主意,腳步就慢慢的有點移不動。

  到了大門外時,還想了一想,真的無緣無故,跑向人家去借錢嗎?平常總不見面,見了面,就向人家借錢,這卻不是交友之道。這麼一躊躇,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門了。他站著,約莫也想過了五分鐘,由不可冒昧,想到若是碰了釘子的話,那太不值得,再想到向來不和人家來往,一見面就借錢,這碰釘子有什麼不可能!越想越膽小,只得掉轉身來,向回頭路上走。因為他已另得了一個主意,還是去找兩個熟悉的朋友;縱然一個朋友借不到,找兩三個朋友共同設法,大概沒有問題。這樣走著,心裡倒坦然自得,大著步子走,較之剛才在費公館門口進退兩難的情形,就截然不同了。

  區亞英還沒有走到三五十步路,後面卻有人連喊著:「左手。」

  這是轎夫叫人讓開的請求,也可以說是命令。在山城走路慣了的人,倒不以為是侮辱。但這幾聲「左手」,喊得異常猛烈,這裡面決無絲毫善意。回頭看時,正是兩個穿新藍布衣褲的轎夫,籐椅高聳的,扛了一位西裝朋友在肩上。轎子後面還跟了一名轎夫跑著換班,便知道這是有錢人自備的轎子,就閃開身子,讓到一邊。那轎子上的人倒吃著一驚似的,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那不是亞英兄嗎?」

  亞英回頭看時,正是自己要去訪問的費子宜。便點著頭笑道:「好久不見了,我正是來拜訪你。」

  子宜道:「那太不巧了,我要過江去接洽一件事情,兩天可以回來,兩天后請你到我家裡來談談。早上九點鐘以前,晚上九點鐘以後,我大概都在家。」

  亞英見他坐在轎子上不下來說話,又是這樣說了,決沒有談話機會,只好答應道:「好,改日我再來奉訪。」

  費子宜在轎子上說了一聲「改日再會」,那轎夫顛動轎杠,頃刻走遠了。

  亞英站著又呆了一呆,心想人家約了改日相見,這意思也不能說是壞,可是我今天等著借了錢去買米,怎麼:能等幾天?越想越沒有意思,也就走得很慢,在經過一家店鋪前,看到人家牆上掛的鐘,已是九點半,這已到了自己開始服務的時候,不許可去想第二個找錢的法子了。匆匆忙忙的回到所裡,先就看到候診室裡坐滿了病人,醫務主任和兩個女護士,都正在忙著。看那牆上的鐘,恰是快了許多,已是十點半鐘了。走進醫務室,醫務主任手裡拿了一卷橡皮帶子,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,也垂了兩條橡皮管子。亞英知道要碰釘子,便先笑道:「今天有開刀的?」

  主任皺了眉道:「事情越忙,你還越不按時間來,大家要都是這樣辦,我沒有法子作『內暴地』,這碗飯大家吃不成。你不要以為西醫也是技術人才,可是這在大後方,很不算奇,負有盛名的醫生,都擁在重慶,要拿喬,最好是到前方去?可是大家都怕死,都怕吃苦,那就沒法子了!」

  亞英被他這樣一頓連罵帶損的說著,輕又不輕,重又不重,倒不好怎樣回駁他,因道:「今天請溫先生原諒我,是借錢買米去了。」

  溫主任道:「誰不是為買米才這樣晝夜忙著?你以為就是你家的吃米特別重要?」

  亞英老是被他說著,心裡更加上了一層難受,又想到今日六點鐘回家沒米交待,那是很難為情的一回事,因之低頭工作,什麼話都不說。熬到下午下班的時候,便放快步子,一連去找了兩個熟朋友。

  恰是這兩個朋友,手邊都沒有錢。八點鐘的時候,一家的飯,還不曾想到法子,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裝飯下去了。於是在馬路上盤旋著打算找個最小的麵館,去胡亂混上一頓。忽然有個人拉了自己的手道:「老區,你在找什麼人家?」

  亞英看時,又是一位老同學,現在某機關當小公務員的邊四平。他穿了一套淺青制服,光頭沒戴帽子,手上拿了一串麻繩栓的酸醃菜。便笑著歎了口氣道:「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,同病相憐,對你說出來,是不要緊的。實不相儲,我打了一天的飯算盤了。」

  因約略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。

  邊四平笑道:「你到我家去坐一會,保你晚飯有辦法,而米也有個可求得的途徑。」

  區亞英笑道:「現在請朋友吃頓飯,這不是鬧著玩的事。」

  邊四平將手上提的酸醃菜,舉了一舉,笑道:「就是這個,你以為我有肥魚大肉請你嗎?」說時,拉了亞英的手就走。亞英道:「雖然你不辦什麼菜,可是款待我兩碗飯,這價目亦複可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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