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

  劉嫂道:「他們還不是那意思嗎?昨天打牙祭,他們沒打到,唧唧咕咕了一天。」說著她扭身去了,但口裡還依舊在說著。當她快離開這屋子的時候,她還在說:連先生他們都不願意抬了,哪裡還願抬太太?「這兩句話,不但西門德聽到,便是所有在這屋子裡的人也都聽到。西門德點著頭道:那很好,我也正愁著三個轎夫的薪工伙食,我沒有那能力維持下去。他們不抬,明天就給我滾蛋!」

  亞男笑道:「這用人合作問題,實在是件困難的事。許多人家,男女僕人用得太多的,總是天天爭吵。其實都吃的是主子的飯,也都是為主子作事,老媽子的錢,轎夫掙不到,轎夫的錢,老媽子也掙不到,何必相持不下?」

  西門德道:「這自然有原因,劉嫂是太太的人,替太太傳達命令,理所當然。轎夫是認為只抬先生的,太太要他們作事,根本就不高興。他們還不能公然反抗太太,就在劉嫂面前發怨聲,劉嫂不受,就吵起來了。這點怨隙,轎夫要茶要水,甚至於吃飯的菜,權在劉嫂手上,她自然要報復一下。這樣,就越發的成仇了。」

  正說著,劉嫂又來了,站在一邊,板著臉道:「抬轎的,啥子家私嘛?牛馬,我伺候他!」說著轉身走了。大家為之一笑。

  亞英道:「博士果然抓住了他們的心理。」

  博士道:「心理學,現在又值幾文?我因為身體太重,不能爬坡,不得已而坐轎。過兩天,我把跑路的事情告一段落,決計不坐轎。我太太聽戲去了,讓他們去接一次,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。他們真的不去,太太回來了,又是一場囉嗦。解散了他們也好。」

  亞英道:「這些人也是想不通。假如博士自己去看戲,他們也能不抬嗎?」

  西門德道:「聽戲在我一班朋友裡,已是新聞了。因為大家不但沒錢,也沒有那份情緒。在北平和南京的時候,找兩三個朋友花四五元,傍晚吃個小館子,然後找點餘興,甚至單逛馬路也好。如今吃小館子的話,我不敢說……」說著將舌頭一伸。

  亞雄笑道:「博士難道和我害了同一個毛病嗎?小的時候為了怕看數目字,在學校裡考算學,總是不及格,想不到如今離開數學課本二三十年,不但怕看數目字,而且怕聽數目字了。聽到一二三四五,仿佛就頭痛。而博士更進了一步,還怕說數目字。博士,你說那是什麼心理?難道又是個問號?」

  西門德道:「仿佛唐高祖說過這麼一句話,掩耳盜鈴,我有點自騙自吧?哈哈哈!」

  他似乎有很大的感觸,想要發洩,而又無從發洩,於是一笑了之。

  亞男問道:「今晚上博士似乎不至手要閻在家裡擺龍門陣,不是有話劇票子可以去聽戲嗎?」

  西門德點點頭道:「現在又可以把話歸入本題了。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要找娛樂,一種是生活極安定的人,一種是生活極不安定的人。前者無須我說,後者是想穿了。反正過一日混一日,無須發愁,能娛樂就娛樂一下。我當然不屬￿前者,可也沒到後者那番地步,所以我就不想娛樂了。」

  區老太爺點點頭道:「這話極有理,還是博士的見解對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我還要請教,西門太太可不肯失了娛樂的機會,她是屬￿哪一類的呢?因為是生活安定呢?還是極不安定呢?」

  西門德倒未想著有此一問,紅了臉道:「……她……她……她是混蛋一個!」說完了這話,他似乎還有餘恨,把土雪茄只管在茶几幾沿上敲著灰。博士夫婦未能志同道合,在一屋同居的人,當然知道。現在擺龍門陣,擺得博士生起太太的氣來,作鄰居的,竟有挑撥之嫌,這話自未便再向下說。大家又扯了幾句淡話,告別下樓。

  §第二章 逼

  初到重慶來的人,走在街市上都會注意到,小客店門口掛的紙燈架子上面,寫了「未晚先投宿,雞鳴早看天」十個字。久之,這「雞鳴早看天」也就成了一般人的日常習慣。

  早上起來,推窗一望,好天氣有好天氣的打算,壞天氣有壞天氣的打算,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,至少是各人心裡會有一點估計的。

  區家父子兄妹,在樓上談了半夜的話,並未解決任何一個問題。到了次日早上,依然各各要去為生活而掙扎。第一個起來的照例是這位無工作的區老太爺,起床之後,立刻推開窗子向外面張望一番。他這窗子外面,正對了起伏兩層的小山巒,山外是一道小江,入秋以後,平常總是濃霧把江面隱藏起來的,有時把兩層小山也都蓋起來。今天這霧黑得像青煙一般,連窗子外一個小山坪也罩得沉沉不見。人在霧中過久了,對晴雨也有點習慣上的測驗。霧若是白得像雲團一般,便越濃越晴得快,儘管早晨九、十點鐘,伸手不見掌,而中午一定紅日高升。霧若是黑的,便在一二日之內,沒有晴的希望,更黑些,便要下雨了。但一陣雨之後,必定天晴,這也是屢試不爽的。區老太爺對於這種氣象學,不但有生活的體驗,而且逐日筆之於日記簿中。現在他看了天色一遍,斷定今天是個陰霧天,從從容容,把衣服披著,一面扣鈕扣,一面開大門,出去徘徊在大門外路上,只管向通大街的一頭張望著。

  幾分鐘後,一個送報的人來了。區老太爺正是等著他,迎上前去,接著一張報紙,趕快就展開來。一面看,一面向裡走。因為不曾戴上老花眼鏡,只好先看看報上的題目。頭一道大題目,便是「鄂西大捷,斃敵逾萬」。另外一個副題是「我空軍昨襲武漢,炸毀敵機五十架」。老頭子一高興,在大門口就喊起來,「痛快,痛快!炸毀敵機五十架!」

  將報放到堂屋桌上,自己便進臥室去找老花眼鏡。無如桌子上、床頭邊、破書架上,幾個常放眼鏡的所在,都沒有找到,便高聲問道:誰拿了我的眼鏡?誰拿了我的眼鏡?「口裡這樣說著,手不免撫在胸前,這卻觸到口袋裡有些支架著的東西,索性伸手到衣袋裡去一掏,眼鏡可不是在這裡收著嗎?他哈哈的笑了一陣,戴上眼鏡看起報來了。看了一遍,見亞雄走出來,便將報交給他。亞雄笑道。老太爺,我現在並不看報,我每天看的報,也許比你老人家要熟透幾倍,每日在機關裡的時間,都消耗在看報上。我何必忙著在家裡和大家搶報看呢?我倒有一條更重要的消息,要報給你老人家,就是……」說著走近一步,低聲向他微笑道:「缸裡米,不夠今天中午一頓了。」

  這裡順便交代一下:區家弟兄三人,只有亞雄有太太,並且已生了孩子。他又是個公務員,有平價米可領。所以全家日常吃的,幾乎都是他領來的平價米。

  卻說區老太爺看到報上登著那勝利的消息,就非常高興,滿臉都是笑容,現在大兒子一說家裡沒有米,不由得把臉上的笑容完全收拾乾淨,因道:「沒有米,那有什麼問題?去買就是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未免聲音高了一點。亞雄皺了眉道:「你老人家叫些什麼?」

  亞男由屋子裡答著話道:「這是我們不好,把大哥弄回來的米,都吃光了。那沒有話說,這責任應當讓我和二哥三哥同負,立刻籌一筆款子,買兩斗米回來。」說著她右手扣鈕袢,左手去理鬢髮,慢慢的走出房子來。亞雄道:「你不要多心,並不是說你們把我領得的平價米吃了,我就不高興。事實上,我不能不預先告訴父親一聲。回頭我們都走了,讓他一人在家裡著急。」

  亞男道:「告訴了父親,父親就不著急嗎?」

  亞雄道:「那就表示我們已經知道了,既知道,當然我們會在外面想法子的。」

  亞男道:「我說實話,大哥把平價米拿出來讓大家先吃了,已盡了義務,不能再要你想法子湊錢買米。今天買米是我們的事了。你不用過問,儘管安心去辦公吧!」

  大家一陣爭論,把亞英也吵醒了,聽到是說米的問題,便插嘴道:「我前兩天就注意到了,不成問題,今天的米歸我去買。午飯可以煮得出來嗎?」

  亞雄道:「不但午飯可以煮出,便是晚飯也可以煮得出,剛才我是說得過於嚴重一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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