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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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九回 鰈鶼相隨並肩馳陌上 泥雲各別俯首過樓前 卻說玉子母女下鄉去了以後,所剩的空房,第二天就貼出了招租帖子。周秀峰偶然經過那大雜院的門首,見此情景,心中不免一動,心想,上次她們搬到後門去,自己一時高興,曾跑到那臭氣熏天的地方,去訪過她一次,而且她們也就回來了。她再回北京,可以說是完全為了我的緣故。而今又讓她回鄉去,真是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了。這回那門口貼了招租帖子,絕對是她們已經謝絕了房東,不再回來的了。自此以後,也不會再演三角戀愛的喜劇,鬧得自己拿不定主張。只是玉子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,讓她下鄉去,與那村夫俗子為偶,實在可惜。自己待要去挽救她,然而除了娶她而外,一個男子怎樣可以對一個青年女子說上「挽救」兩個字?周秀峰在那大雜院門口看到招租帖子以後,自己就在河沿上徘徊著走了幾遍,低了頭,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,只管想心事。 這個時候,天氣正寒冷,穿了單薄的西服,只管在寒風裏徘徊,當然是難受。等他有了這種感覺時,已是渾身如冷水澆一般,他匆匆忙忙跑回寄宿舍,趕快將書架下面的白蘭地酒取了一瓶出來,就在茶杯子裏倒了大半杯,站著端起來喝了兩口。周秀峰並不是好飲的人,平常不喝酒,也是黃麗華因他常在黃宅談話,到夜深回家,雖是每回都用汽車送回來,然而總怕他中寒,所以又特意給他買了白蘭地和威士忌,讓他帶了回家去。到家之後,可以開了瓶子,隨便喝上一點。 周秀峰一喝酒就想到了這送酒的人,覺得黃麗華對於自己總算是體貼周到的,對於這樣一個女朋友,還有什麼不滿意的?一個男子對於一個女子的體貼,也未必能辦到這種樣子吧。在周秀峰如此揣想之後,對於玉子的遠別,就不怎樣顧念。而且在玉子未走以前,自己的行動,雖然覺得不必怎樣去躲避她,但是每當黃家汽車來迎接自己的時候,總得由玻璃窗子裏,向樓下大雜院裏看看,不知玉子有什麼感覺否。假使玉子有什麼感覺,未免暴露自己用情不專一,便有些不合適了。如今玉子走了,沒有了這種顧忌,行動上似乎得了許多自由,卻也很是痛快。 黃麗華只要有大半天不看到他,就用電話來相招,周秀峰除了上課和著書而外,其餘時間都消耗在黃家。黃家的飲食起居,是令人件件感到舒服的,這還有什麼不樂意的事,會侵襲到心裏來呢?這個時候,周秀峰新著了一部《人間詩集》,用舊體五七言古風,化作近代的白話詩,音調鏗鏘,意境清新,文字也很優美。出版以後,在社會上得到了讀者熱烈的歡迎,周秀峰三個字,越發是無人不知。 黃麗華有的是金錢,就是名譽方面,想盡了方法,也不過如此。她以為千金小姐、交際明星這種名聲,表面並不是一種有能耐的表現,骨子裏還適足以表示出這種人的人格墮落。女子都是這樣的,嫁了大總統,就可以在白宮裏接待世界名人。嫁了一個趕大車的,就只好在屋簷下幫著餵牲口。像黃麗華這種人,並不在乎錢,就是找個當大官的,靠了她家的錢多,也未嘗辦不到,但並不能怎樣受人家尊敬。只有嫁了一個有名的學者做夫人,那才是真材實料,所以她在許多朋友中,排上了周秀峰,人品、學問、身份,都可以做自己的丈夫。如今他的名聲更大了,更有嫁他的必要,所以除了在物質方面讓他享受而外,更用一番柔情去打動他。 周秀峰以往有個玉子在心裏,對於黃麗華總不敢十分親密,以免不好擺脫。現在玉子走了,只有一個黃麗華是對象,擺脫不擺脫,並沒有什麼關係,因之黃麗華糾纏著他的時候,不必躲閃,儘管和她來往。男子和女子來往,不論是哪一方面糾纏哪一方面,只要被糾纏者不閃開,必定是落得集合一處,無可分離。因之自此以後,周秀峰除了每日必到黃家去閑坐而外,有時還和黃麗華同出去應酬,進出一對,人家看到,雖不能揣定他們是一對未婚夫婦,然而也可以認為一對「准夫婦」。所以周秀峰這一頁愛情歷史,也就展了開來,慢慢公開到社會上來了。 光陰是不肯等著人的,轉眼就是冬去春來,到了陰曆的二月天氣。這個日子,家裏的暖氣管並不曾關住,黃麗華穿著薄綢短袖的單衫,在屋子裏喝汽水。恰是周秀峰下課以後,感到身體疲倦,來找她談天。他現在到黃家來,是熟極了的,也不用下人通報,自己直接就走進去。走到樓梯口上來,這樓梯口上有個電鈴,通到伺候黃麗華小姐兩個女僕的住室裏去。凡是要上樓去的人,只要將電鈴一按,女僕就會走到樓梯口上來迎接。來得多了,連女僕在鈴聲裏也聽得出這是周先生來了。所以倒是他們先知會黃小姐一聲,說是周先生來了,然後才到樓梯口上笑著點頭道:「周先生,小姐在屋子裏呢。」 周秀峰走到房門口,停住了腳,或者用手將門敲兩下,或者在門外低聲笑著問道:「在家裏嗎?」 其實在他說完了這句話之後,他已經推著房門走進來了。 這天黃麗華坐在樓上小屋子裏皮沙發上斜躺著,手上拿了個玻璃杯子喝一口,停一會兒,似乎在想什麼心事似的。周秀峰一進門來,便笑道:「哎喲,真舒服,這個日子,在家裏過三伏天呢?」 黃麗華站了起來,用手就握了他的手道:「來得正好,我們坐到一處來喝一點兒。」 周秀峰一面脫大衣,一面坐下來,黃麗華早伸過手來,將他的帽子取下,和大衣一塊兒接過去,替他掛到衣架上去。周秀峰笑道:「這樣客氣招待,我實在有些不敢當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有時候我出去,你也給我穿大衣、披斗篷,我給你接一接大衣,這也不算過分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男子優待女子是應當的,女子優待男子,社會上還是例外。」 黃麗華道:「怎麼會是例外?難道那賢……」 她說到這裏,突然感到這句成語,以現在的身份,是不能說出來的,於是就頓了頓。周秀峰很知道她這句話,有些牽涉身份問題,不便逼著問的,就拿了瓶子向玻璃杯子裏倒汽水,借著倒汽水的動作,把她這陣難為情就遮掩了過去。 黃麗華笑道:「你說我過三伏天,你現在喝汽水,也是過三伏天了。」 周秀峰牽了牽西服上衣,笑道:「我雖然喝汽水,身上的衣服,可是春秋兩季的。」 黃麗華對著他身上打量了一番,微笑道:「衣服燙得一點兒皺紋都沒有,而且又換了根新領帶,這打算到哪裏去?」 周秀峰道:「今天平安戲院有戲,是外國人找幾個中國名伶去演的,我想請你去看看,可以賞光嗎?」 黃麗華笑道:「這種戲,和平常演的有些不同嗎?」 周秀峰道:「哪有什麼不同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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