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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黃麗華笑道:「你總說我歐化,我現在可要撈一撈你的後腿了,同是中國戲子唱的戲,為什麼一經外國人邀的班子,就格外起勁呢?」

  周秀峰到此,無話可說了,只是望著她微笑。黃麗華一想,回回只有我請他,這回他來請我,我怎樣好拒絕,便笑道:「這是難得的事呀,我怎能不去呢?今天是星期六,德國飯店,有兩樣好吃的菜,我先請你吃飯,然後我再和你一路去聽戲,你看好不好?」

  周秀峰道:「當然是好,不過我請你一回,你還要先搶著請我,這未免太客氣了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不是那樣說,不客氣的話,你們做教授的人,得來的錢,是很辛苦的,我們做大小姐的錢,來得又太容易。照理說,只應該我請你,你們作文章的人,不是要資本家拿出錢來,分潤分潤大家嗎?我是資本家的女兒,難道還不應該花錢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如此說來,話就遠了,資本家只應該對一班普通平民去周濟周濟,像我們當大學教授的,總也可以拿幾百塊錢一個月,有些人對我這種生活,已認為是離著神仙不遠了,在大小姐眼裏,我還不過是個平民吧。」

  黃麗華紅著臉,連連搖手道:「我可不是那個意思,我可不是那個意思,我不過想請你,怕你不受……」

  周秀峰見她一句搶著一句說下去,心裏定是很急,便笑著搖手道:「說著笑話兒玩,沒關係,你既是要請我,我們就走,吃過了飯,從從容容地去聽戲,免得誤了。」

  黃麗華雖經周秀峰如此解釋了一道,自己想著,分明恥笑人家窮,表示自己闊,這種舉動,至少是失儀,完全是自己的不對。不過他已說破了,自己不能辯護,要辯護就更著痕跡了,於是向他笑道:「現在去也太早一點,德國飯店的茶房,不免笑我們是一對餓死鬼。」

  周秀峰也笑道:「做餓死鬼若是一對,那倒也不算冤。」

  說著,故意向她望了一眼。周秀峰向來不肯做什麼露骨表示的,更是不願說什麼俏皮話。每當周秀峰說著,她不但不以為忤,而且是很高興,現在周秀峰於她失言之後,說出這句話,覺得比什麼安慰之詞,還要親切有味。

  黃麗華笑道:「我們還可以坐一會兒,不過我們可以找件事來消遣消遣。」

  周秀峰抬起一隻手來,搔著鬢髮,問道:「找件什麼事來消遣呢?」

  黃麗華正抬著眼皮望著他的手,笑道:「喲,你的指甲,長得那樣子長了,我來給你修剪修剪吧。」

  於是親自動身,找了一把小小的修指甲的夾刀來。周秀峰是在沙發上坐著的,她就一歪身坐在沙發扶手上,提起他的一隻手來,笑道:「讓我來和你修吧。」

  到了此時,周秀峰當然是拒之有所不恭,只得自己極力將態度鎮定著,含了微笑,將一隻手伸到她懷裏去。她握住了周秀峰的手,先且不修指甲,翻轉將手心手背都看了看,笑道:「究竟是寫字的人,手是這樣子乾淨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我是每次到這裏來的時候,必定先在家裏洗一把手臉的。」

  黃麗華手裏給他修著指甲,笑道:「那是為什麼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自然是怕你嫌我髒。」

  她已將五個指頭的指甲修完了,輕輕地撫著手背道:「我不能嫌你髒的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那是為著什麼呢?」

  微笑著又向她一望。

  (1928年9月20日起,原連載于瀋陽《新民晚報》副刊《星期畫報》,因故未完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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