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八三


  於一鳴聽了這話,免不得加起一倍的小心,索性把那紙包掏出來再看看,那一張鈔票是不是還在裏面,看了點頭笑道:「沒有錯,若是再丟了,也只好認命了。」

  二人談笑了一陣,於一鳴就依了馬國棟的話,今天依然出去賣花生。

  到了次日一早,馬國棟上學校去了。於一鳴去販貨,順便就買了四包點心,送到陳大娘家去。一進屋門,便見屋子裏東西雜亂地堆放著,陳大娘手提了一隻大籃子,正把零零碎碎的物件陸續向籃子裏揀。玉子坐在一張矮凳子上,用背靠了牆,十指相操,放在膝蓋上,人低了頭,臉皮緊繃繃的,帶著十分重的愁容。他曾到這裏來過一兩次,彼此原來都認識的,陳大娘一回頭,喲了一聲道:「原來是于大哥,好久不見您哪。」

  於一鳴點著頭,走到屋子中間,四周看了一看,微笑道:「看這樣子,您就要啟程了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收拾收拾就走了,出德勝門反正不過一二十里地,倒也不忙。」

  於一鳴便將手上提的一疊點心包放到桌上,笑道:「馬先生說,瓜子雖少是人心,聽說您要走,叫我送來,表表心意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啊喲,這做什麼?這個日子,錢緊極了,何必這樣子花掉呢?」

  於一鳴道:「為了錢緊,他才只送這一點東西,若是有錢,這也拿得出手嗎?」

  正說到這裏,竹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了進來,手上抱著一包東西,只舉起來讓大家看。陳大娘道:「什麼事?又是這樣歡天喜地的?」

  竹子道:「剛才在大門口,遇到周先生,他聽說我們要走,可不知道哪一天會面,送了我一包糖子兒。」

  玉子一瞪眼道:「你沒有吃過哪樣東西,饞鬼,要是我,一定扔到地下去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這孩子說話,也是不管輕重,東西雖然少,人家總是一番好意,幹嗎給人扔了?」

  竹子道:「這不結了,人家沒有送你的東西,你就不服氣吧。」

  說著,把嘴噘了,望著玉子。玉子突然站起來啐了她一下道:「你胡說,媽,她這樣胡說八道,你也不打她嗎?」

  陳大娘道:「別啦,在這兒還能待幾個鐘頭,也出去辭辭街坊。」

  於一鳴在一旁看著,她母女們也正忙著,在這裏坐著,人家總要招待一番,不免分了人家的神,因此點著頭道:「我走了,再見吧!」

  放下東西,就向外走。

  陳大娘追出屋來,口裏不住地道著謝。回屋之後,見玉子對了那一疊點心包只管出神,陳大娘道:「你瞧些什麼?」

  玉子道:「我收人家這幾包點心,我心裏真過意不去。你想馬先生掙多少錢一個月,送這些東西,又去了人家兩三天的飯錢了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人家也不過念著咱們那點交情……」

  玉子搶著道:「哼,交情?越是有交情越容易翻臉,我現在也是看透了,過一天是一天,這到鄉下去,不是去過日子,簡直是去送死。」

  陳大娘放了東西不揀,靜靜站著望了玉子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吵死吵活的,一天等不了,一天地要走,現在真走了,你倒又後悔起來。」

  玉子頭一偏道:「誰後悔,說還不許我說一句嗎?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,就等著你一個人,到了現在,你倒和我鬧起彆扭來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玉子噘了嘴坐在一邊,默然不作聲。

  陳大娘看玉子這兩天來,時而生氣,時而發愁,又時而不言不語地像是生病,眼睛裏也就看慣了。她見玉子並不作聲,就一個人忙忙碌碌地把家用什物完全歸理起來。當她完全歸理之後,院子裏便有一個人站著叫道:「哪兒是陳家呀,車子可來了。」

  陳大娘還不曾答言,玉子兩行眼淚猶如水注一般,突然向外湧了出來,雪白的臉上,立刻起了兩道紅暈,眼淚左一點,右一點,只管向衣襟上落了下來。那淺色的藍布褂子上,滴著淚水,便是一點淺一點深的圓痕,看起來很是顯然。那對房門的蔡氏,原也不時動手幫著陳大娘收拾東西,臉上也就表示一種依依不捨的神情。這時一眼看到玉子垂下兩行淚來,她就跟著掉眼淚,在袖籠子裏伸出一截小褂袖子來,先後揉著兩隻眼角,向陳大娘道:「咱們在一塊兒住久了,這一下子分開來,倒是怪捨不得的。」

  玉子忽然身子向上一站,跑進屋子去,連忙擦乾眼淚,還在籃子裏找出一面碎鏡子來,將臉照著,左瞧右看,覺得總是焦黃的,這個樣子去見人,未免令人好笑。說是捨不得離開北京,急著生病了。於是又從籃子裏翻出撲粉缸子來,對著鏡子撲了一撲粉,把衣服的折紋牽了兩牽,然後含著笑容走了出來,對蔡氏道:「姥姥,再見了,天氣暖和了,我若進城來玩兒,就來看你。」

  蔡氏還是伸袖子不住地揉著眼角,慢吞吞地道:「這是從哪兒說起,大家住得好好兒的,要分開來,讓人怪捨不得的。」

  那趕驢車的,將陳大娘的東西已是一批一批地向外提了出去,玉子呆呆地在屋子裏站著。陳大娘道:「孩子,走吧,東西都拿出去了,你去辭辭街坊吧。」

  玉子哼了一聲,低頭走了出去。但是她走到院子裏以後,已不能到各家去辭行,腿也硬了,只是僵著腰杆站在陽光下面。陳大娘兩手提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出來,就對著玉子道:「都辭過了嗎?你先上車去坐著吧。」

  玉子又哼了一聲,還是低著頭跟了出來。大門外歇了一輛轎式騾車,又是一輛大車,搬出來的東西,都層層疊疊一齊放在大車上。竹子老早爬著坐到車裏去,向玉子連連招手道:「姐姐,你快上車來吧,剛才周先生還在這門口站著呢。」

  玉子勃然變色,瞪了她一眼道:「哪個要你這樣胡說八道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爬著上了車,人向車篷子裏面一鑽,而且將臉朝著裏,不向外面看。竹子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還害臊嗎?我猜著你不好意思見周先生哩。」

  玉子捏了拳頭,在竹子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:「什麼鬼話,以後到了鄉下,你瞧著我管你吧。」

  竹子大聲哎喲了一聲,叫道:「姐姐打死我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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