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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馬國棟看了這種情形,周秀峰所托探聽消息的這件事,就不用進行了,只把玉子的話一齊轉告周秀峰,他自然也就明白了,因起身道:「周先生還有點兒事要我辦呢,我不坐了。」

  玉子往日聽了周先生三個字,臉上多少有些難為情之色,今天不然,立刻將臉一板,好像這三個字到了她耳朵裏,很讓她生氣。馬國棟道:「等一會兒,也許我還來,有話再說吧。」

  說著話,他已起身出了門,將這外屋的風門,給帶上了。

  他第二次到了周秀峰寄宿舍裏,只見他橫睡在床上,兩隻腳懸在床下,隨便地搖擺著,身子卻是不動,似乎也是在那裏想著什麼了。門一響,他就跳了起來,笑道:「馬先生來了,見著她們了沒有?」

  馬國棟淡淡地答應了一聲:「見著了。」

  然後坐下來微笑了一笑。周秀峰一見他這笑容,以為這是報告好消息的一個先兆,便道:「女子們都是這樣的,喜歡使小性兒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她們說了,要到鄉下去住家了,大概在這兩天之內,就要搬走。」

  周秀峰對著馬國棟的臉,很注意地望著,問道:「真的?她們要走嗎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陳大娘,倒沒有什麼,我看那大姑娘的意思像是很堅決。」

  周秀峰先微笑了一笑,接著收了笑容,現出很沉吟的樣子來,便道:「實在呢,他們一家三口,並沒有正當的職業,沒有一點兒正常的收入,叫她在北京維持生活,卻也是一種困難。若是搬到鄉下去住,衣食住三個字,都比較會有辦法。」

  馬國棟聽了這話,不由得心中跳上了幾跳,心想:這可怪極了。周先生不是老早想娶玉子為妻的嗎,而今她要下鄉去,把這個朝夕見面的機會割斷了,照說,他應該去攔阻才是。現在不但不攔阻,而且還替他們設想,是應該到鄉下去住的,難道說不願和她常見面嗎?既是不願和她常見面,那就更沒有娶她的意思,這樣看起來,他莫不是變了心。

  心裏如此想著,眼光對了周秀峰,就不免上下多多打量一番。周秀峰似乎也看出他的情況來了,便笑道:「他們是不聽我的話,若是聽我的話,我倒有辦法讓他們維持生活。」

  馬國棟身子微微向上一伸,似乎有一句什麼要回答。然而周秀峰並不等他答覆,依舊接著道:「然而這句話到現在來說,已經是遲了,什麼事都是個緣分,既然是沒有緣分,這些話我也就不必說了。」

  說畢,跟著微微地歎了一口氣,頭擺了一擺,似乎含有無限惋惜的神氣在內。馬國棟看周秀峰這種神氣,分明是不肯向下進行的了,若要跟著向下說,那也是不知趣,便站起身來道:「周先生沒有什麼話要說的了嗎?」

  周秀峰沉吟了許久,才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,無非是走的時候我送他們一點兒東西。有了確實的日期,請你通知我一聲,我好買了送過去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這一兩天之內,就要走的,你有什麼東西,今明天就送過去吧。」

  周秀峰微笑著,用鼻子哼了一聲,馬國棟越看這情形,越不對,也不必多廢話了,站起來就起身告辭。出得門來,也不再回陳家了,憋著一肚子的氣,就回家來。

  原來他因為從前寄住的那個破廟,為免距離學校太遠,就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大雜院,租了一間房住著。於一鳴這個花生攤子,也擺在學校大門口,馬國棟因他是個患難朋友,依然讓他在一處住著。這個時候,一隻白泥爐子裏的煤火抽出來四五寸高的焰,旁邊放著一把黑鐵壺,咕嘟咕嘟,由壺嘴裏和蓋子縫裏向外冒著白氣。於一鳴一件短藍布大襖子,脫在土炕上,舀了一盆水,放在方凳上,光了脊樑,彎腰在那裏擦抹,洗得臉盆裏的水嘩嘩作響。馬國棟一推房門進來,趕快關上,嘿了一聲道:「你真不怕涼,這要是感冒了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於一鳴在橫樑上懸的繩子上,扯下一條白布手巾來,兩手在背上反拉,如拉鋸的一般拉了一陣,笑道:「您不知道,站在外面做買賣,刮了一身土,不洗可不成。」

  馬國棟說:「你不會花個十枚二十枚的,到澡堂子裏去燙個澡嗎?」

  於一鳴一面穿大襖子,一面拍著身上的土,笑道:「這年頭兒,就將就一點兒吧,十枚二十枚,又夠混半頓窩頭的了。」

  馬國棟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年月在北京城裏混飯吃,真是不容易,能混兩頓窩頭,就算不錯了。有些人連兩頓窩頭都混不上,只好下鄉去,我看了,心裏真難過。人家幫過我的忙,我現時就對著人家白瞪眼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您嘮叨了這半天,都說的是誰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我不是和你提過,那個陳家大姑娘要嫁周先生嗎?」

  於一鳴道:「他們真是造化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什麼造化!算完了。那周先生現在有點兒嫌人家窮,不幹了。人家姑娘實心實意地等著他,到了現在,沒有下半截,怎好意思和他見面,所以就忍下心,要搬到鄉下去住。我是打算在裏面喝碗『冬瓜湯』的人,自己瞧著,都有點兒下不了臺。現時把這事扔開到一邊,我好像自己為人,都有點兒和人開玩笑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若是真照你這個樣子說,周先生可是不對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不對就不對吧。他哪有什麼法子呢?這年頭兒,講的是婚姻自由,他愛上哪個就娶哪個,誰管得著?他倒丟下了一句淡話,說是陳家娘兒仨真要走的話,他要送點兒東西給他們。事到如今,什麼人情也完了,要他送什麼禮?」

  說著,向大土炕上一坐,兩手撐了腿,只望了那火苗發呆,口裏還自言自語地道:「假使他不是我的恩人,我真要說出不好聽的來。」

  於一鳴倒了那盆水,沏上一壺茶葉末子,斟了兩杯釅茶,分放在桌子兩隻犄角上,斜靠了一把破椅子,伸了一個懶腰道:「舒服,今天下午不賣貨,等到晚上再說了。馬先生,你說我是偷懶嗎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本來一個人混飯吃,也不能不分白日黑夜地老幹著,所以外國人過了六天,就有一個禮拜日休息著。可是我們這塊骨頭談得上那個嗎?多做一點兒事,多掙倆錢,就少挨一點兒餓。」

  於一鳴笑道:「這樣子說,你還是說我偷懶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今天,你還照常出去賣貨吧。明天我沒有工夫,你給我到陳家去一趟,問問他們究竟哪一天走,我也沒有什麼送人家,你明天去販貨的時候,給我帶一塊錢去,買兩包點心送給她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這個月你還短兩塊錢使呢,薪水沒發出來,做這件大襖子,你就背了三塊錢債了,又哪兒去找一塊錢去?」

  馬國棟道:「今天我和同事借來的一塊大洋還沒有用,明天再借吧。若是借不到,把我的夾襖夾褲拿去當,總也可以當個塊兒八毛的。再熬一兩天,也就該發薪水了。」

  說著,在身上摸索了一陣,掏出了一個小藍布手巾包,在炕上攤開來,裏面有個破日記本子和十來個銅子,將日記本子翻了幾頁,在裏面找出一張一元的鈔票,交給於一鳴道:「你盡著錢買,我今日沒凍死沒餓死,總是她娘兒倆一番保舉成功的。要不然,這年頭兒,憑我這樣一個人,哪裏去找十幾塊錢一個月的事去,我這就覺得不免對不住人家,哪裏還能夠省儉呢?」

  於一鳴接過鈔票,對它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怎麼就是和我們沒緣分?那些大學堂裏畢業的學生,我們不如他,那是應該的。可是有許多人,一個大字不認識,怎麼也幹上了督軍、師長,住洋樓,坐汽車?」

  馬國棟包起了那手巾包,用手點著他笑道:「你說這話怎麼著?人家有那個八字。你說些什麼,你沒有那個命,算是白瞪眼。」

  於一鳴解開胸襟,搜出懷裏的一個衣袋,用桌上一張小報把那塊錢包了,然後揣到袋裏去,笑道:「你說我的八字不好,我倒要小心一點兒,別讓我的窮命連累了你,把你這塊錢也丟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這是難說的,越是窮人越容易出岔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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