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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黃麗華道:「同是一樣的人,怎麼輪到我坐汽車,就當作別論呢?」

  周秀峰再待說什麼時,黃麗華已經掉過臉去,告訴了老媽子,吩咐汽車夫開車,周秀峰待要辭謝,也是來不及。看看窗子外,雪是那樣深,而且街上走路的人都縮作一團,好像是極冷的樣子。那麼,讓汽車送一送,也未嘗不可,卻也不作聲了。

  過了一會兒,老媽子上樓來報告,汽車業已預備好了。於是周秀峰在前,黃麗華在後,一路走到大廳裏來。大廳裏出去,便是一重大院子,汽車一直可以開到下階沿的人行路上來的。黃麗華搶上前一步,隔了玻璃門,向外張望了一下。周秀峰這倒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,笑道:「別過去,外邊冷得很呢。」

  黃麗華這才笑道:「我家這些下人,全是糊塗蟲,明知道外邊不好走,他不會把汽車開過來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如此說來,我這人未免是紙糊的了,難道走出門來,經過這一點空地,都不能夠?」

  黃麗華道:「不是那樣說,因為你是醉後的人,我怕你受了風,會感冒的。要不然,我把家父的皮大衣拿來,讓你披一披吧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越說越費事的了,不必不必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開了門走上車去。黃麗華不能送出門,就在玻璃門裏面望著。周秀峰回轉頭來,在車窗裏和他點了一點頭,然後汽車開了。

  周秀峰由學校裏上了課回到寄宿舍,屋子裏的熱氣管燒得溫度過分了,空氣乾燥得厲害,令人頭腦漲得痛,便打開了窗戶,打算放進一些清涼的空氣來。只在這一開窗戶之間,只見玉子穿了一件薄棉襖,露出兩隻光手臂,凍得紅蘿蔔似的,那頭上梳的辮子,大概是不曾清理,兩邊的鬢髮由耳朵邊直披到兩腮上來。她彎了腰,向著一個白泥爐子,用兩根長鐵筷子只管向爐子口裏添煤,一個一個地由爐面上向爐口裏撥下去。

  添火的人,不能一個一個地送煤球,一定是心眼裏在想心事,想出了神。周秀峰靠了窗臺,望了她一陣,因為迎面吹來一陣風,不覺咳嗽了兩聲;只這樣一咳嗽,玉子忽然一扭身子,回頭向窗上一望。她不像往常那樣一往情深,只管把眼神對著人。她現在也是繃著一個小臉蛋兒,立刻回過臉去,手上那一隻鐵筷子,哐啷一響,向爐面上一放,然後站起身來,直向屋子裏走去,轟隆一聲,把那扇向外的風門,向外一拉,然後又極力向內一帶。

  周秀峰看著,心中想著,難道我和黃家這樣往來過,她也知道了嗎?要不然,她為什麼如此發脾氣?他慢慢地向著樓下看了,慢慢地關上了窗戶,依然還站在窗戶外邊,只管對一片大雪出神,情不自禁地忽然歎了一口氣道:「『多情自古空餘恨』。」

  說畢,向旁邊一張睡榻上坐下,突然向下一倒,架起腿來,搖撼了幾下。不過心裏想著,不多一會兒,竹子一定是會來的,等她上來的時候,由她口裏話裏套話,總可以套出一些話來,便靜靜等著。不料也恰是怪,竹子一直挨到天晚,還不曾來。周秀峰心想,這一天也許是因為下雪,她家以為沒衣服換,所以不曾來。

  到了次日,天氣已是十分清和,料著竹子必定來的,自己先換下一身衣服,放在一邊等著。然而過了這一天,並不見竹子來拿什麼。周秀峰不時在窗戶裏向外張望時,始終也看不見玉子出門一步。那大雜院裏的人忙著滿地掃雪,竹子和幾個小孩在雪地裏蹦蹦跳跳,並不像往日不時地抬了頭向樓上望著。

  周秀峰對著院子裏咳嗽了兩聲,以為她必定要理會的了,然而竹子還是和他們的小朋友跳著玩著,不但不理會周秀峰,而且還掉過身子去,將頭使勁一偏,好像故意和周秀峰生氣似的。他心裏對於小孩子這種舉動,雖然有些好點,然而仔細想起來,這必定是他家裏人有話對她說了。果然將玉子丟開,完全不理,這個時候心裏很有些過不去,然而不丟開她,一直向下敷衍,只有走上婚姻的一條道,這可是現時所不樂意的一件事。他如此想著,自己也不能決定,只是看到玉子態度轉變,對自己過分冷淡,這是看得出來的。雙方除了她小妹妹竹子,就失卻了溝通的線索,她究竟為著什麼,自己要怎樣去應付,都失了主宰。這只有一個法子,把馬國棟找來,托他去問問,這一天算是忍耐著。

  到了第二日,就打個電話把馬國棟找了來。周秀峰從來是不大找他的,既是特意打電話相找,大概總不外乎對陳家方面的事,因之趕快抽出一點工夫,就到寄宿舍來會周秀峰。他也不便怎樣直說,就是告訴他,說是隔壁陳家有兩天不通消息,也許有什麼意外的事,可以去看看。馬國棟心中明瞭,立刻就到陳家來,陳大娘在外面屋子裏補棉襖,裏面的房門半掩著,可以看到半截炕,只見玉子擁著一條被,斜躺在那裏。陳大娘起身相迎道:「馬先生真是久違了,您忙呀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我早就想來瞧瞧你們,總是不得工夫,大姑娘呢?」

  陳大娘道:「唉,她病了。」

  說時,在板壁的花隔扇裏,張望了一陣,掏出一小包茶葉來。馬國棟搖搖手道:「你別張羅,剛才我在周先生那裏喝了點茶。」

  他如此說著,玉子在隔壁,忽然連續著咳嗽了一陣,陳大娘屋子裏屋子外轉了一陣,找了一把茶壺,泡了一壺茶,放到桌上。

  在她這樣張羅的時候,馬國棟用目偷看著屋子裏,見玉子披了一件短平膝蓋的棉袍,敞著下面一路三四個紐扣,頭髮蓬鬆披到兩腮上,面孔黃黃的,顯然是有幾分病容。過了一會兒,她出來了,扶著門,先叫了一聲「馬先生」,馬國棟道:「怎麼著,大姑娘不舒服嗎?准是著了一點兒涼吧。」

  玉子用手扶理兩腮的鬢髮,微微一笑道:「也許是的,其實也沒關係。」

  她說著話,面帶了笑容,微露著雪白的牙齒,又是在病態中露出她瘦削的形態來。馬國棟道:「您果然是不舒服,這日子說冷就冷,本來也就很容易招病。」

  玉子道:「不是著了涼,好好的,要病,可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她說著話,走向外邊房屋子裏來。這屋子正中放了個白泥爐子,向外抽著幾寸長的火苗,爐口上放了一把黑鐵壺,呼嚕呼嚕響著,從蓋縫裏冒著熱氣。這屋子本來就矮小,頂棚上垂下幾塊破紙片和塵灰下來,這爐子裏的熱氣,只管向上沖著,把紙片和塵灰都沖得搖擺起來,使這個屋子的環境又成了一種奇異的現象。

  馬國棟有些話想問,一時又問不出來,只好抬了頭,向四處觀望,忽然笑道:「是的,大姑娘是很活潑的一個人,住在這房子裏,也覺得空氣不大好,會悶出病來的。」

  玉子笑道:「悶出病來也不要緊,在這屋子裏也住不了多久的時候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要搬家嗎,看好了房子沒有?」

  玉子笑道:「我們不是搬家,在城裏住膩了,我們要搬到鄉下去住。」

  馬國棟聽了這話,倒猛然吃了一驚,問道:「為什麼搬到鄉下去住呢?住不慣吧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乞飯穿衣服,走遍天下,都是一樣,城裏鄉下,有什麼分別。夏天搬到鄉下去,我就不打算進城的,可是我們這位大姑娘一定要我搬回來。我想著年輕的人,總是喜歡花花世界,就搬回來了。現時住不到幾個月,她口口聲聲又說城裏不好,恨不得立刻就要搬了走,我真個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。」

  馬國棟望了玉子,猶豫著問出了「是嗎」兩個字。玉子突然答應道:「是的,我想著城裏頭過日子,也沒有什麼好處,三天不給人洗衣服做活,就得當當。到鄉下去,親戚朋友很多,借不到錢,借一點兒糧食,總也可以把這些難關渡過去,何必在城裏天天干著急。」

  ①當當:將衣物送到當鋪裏抵押貸款,定期,可贖。

  馬國棟笑道:「那是大姑娘一時高興這樣想,說一句笑話罷了。在城裏過慣了的人,忽然改到鄉下去住,那可是為難得很。」

  玉子臉色一正道:「我不是說笑話,我已經下了決心,就是這樣子辦。在城裏頭,無論如何,我是不住的了,兩三天內,我們就走。」

  馬國棟看到玉子那種憤恨不平之色,覺得她這番要走是不肯隨便取消的,便道:「真是要走的話,我還得給您送個行,有一定的日子,請您給我一個信兒。」

  玉子道:「我們又沒有什麼東西,幾個包袱卷兒,什麼也帶起走了,說走就走,用不著定什麼日子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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