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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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麗華笑道:「那麼,我到您屋子裏去睡。」 說著,挽了她母親一隻手臂,一路走了。 那屋子裏的周秀峰這時正睡得酣,哪裏知道屋子外面兩位女主人正為了這一件事在躊躇呢。他一場好睡,待著睜眼一看時,只見屋正中垂的綠紗罩電燈清光燦爛,正現著夜半電力之足。面前一張沙發上,兩個老媽子各用手托了頭,歪斜著在一邊打瞌睡。床面前一個大茶几上面玻璃碟子裏放了水果,此外還有茶杯和溫水壺,好像伺候一個病人似的。同時,一陣陣的脂粉香氣,只管向鼻子裏鑽來,仿佛身邊有個妙齡女郎似的。但是向屋子周圍四顧,只有壁上的油畫風景和幾張西洋美女相片外,哪裏還有可以發出香味的美麗東西呢!自己如此躊躇著,那香氣格外馥鬱了。及至由遠及近,慢慢一看,這才恍然大悟,原來自己所蓋的棉被,華麗極了,這香氣應是這棉被上發出來的呢。 他正如此出神,只見一個聽差緩步走進屋子來,微鞠著躬笑道:「先生,不吃點水果嗎?」 周秀峰兩手向後撐起了身子,向他道:「什麼時候了?」 聽差道:「大概有十二點鐘。」 周秀峰皺了眉道:「這怎麼辦?我非回去不可,外面車子預備好了沒有?」 聽差聽了這話,倒莫名其妙,誰又叫預備車子了,頓了一頓,答著沒有。周秀峰想了一想,是了,仿佛之間,聽到魏丹忱和黃麗華要過汽車,似乎自己也就跟著魏曾一路同上了汽車了。如今想起來,敢情是一場夢,自己倒不知不覺地笑了。聽差以為他醉意未醒,便笑道:「周先生,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,我們太太、小姐都在樓下,叫我上樓來伺候周先生呢。」 周秀峰心裏雖然十分清醒了,然而抬了抬頭,便感覺到昏沉沉的,心裏決定要走的念頭自然也就打消了。頭靠了枕,自己覺得是要閉了眼才舒服點,於是也就閉了眼睛,可是一閉眼睛,人也就昏睡過去了。 第二次醒來,人自然是清楚得多,睜開眼睛,凝神了許久,抬起自己手上的手錶一看,原來已是兩點多鐘了。四周一看,美麗綢幔和壁衣,讓燦爛的電燈照著,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感,加之這種脂粉香氣,陣陣襲人,尤其令人欣賞不置。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,今天會睡到黃麗華的屋子裏來,一人睡在床上了。經過一個鐘頭以後,精神更覺得復原了,便走下床來,掀了窗幔,向外看看雪景。因為屋子裏的暖氣管,溫度增加得極高,身上兀自向外出著熱汗。 那窗外屋頭上地面上的雪,倒是只見其厚地向上堆著。玻璃上面因裏外溫度不同,滿布著一層白雪,而且由上向下流著水汗珠子。他心裏正若有所思,只見牆外小胡同裏一輛帶篷的人力車,在雪地裏,左一顛,右一歪,輪子軋著雪地,瑟瑟而去,車前有個人,彎腰曲背,掙扎著滾過去。這一下子,自己受了很深的感觸:同是一個人,我就喝了,睡在這樣華麗的美人家裏頭,他就拉著車子在雪裏,這樣深還不曾回家。我縱然不能幫他們這種苦人的忙,似乎也不應該享福享得太過分了。如此一想,手扶窗子,竟縮不回來。 這時候,身後卻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走近過來,回頭一看,原來是男聽差手捧一隻託盤,盤子上熱騰騰地放了一玻璃杯紅茶,另外一個小瓷缸子盛了一缸子糖塊,因問道:「什麼?這個時候了,你們還不曾睡覺嗎?」 聽差道:「太太吩咐了,給周先生預備茶水,沒有睡,我在門外坐著的呢。」 周秀峰聽到,一方面是感謝黃氏母女的感情,一方面對於聽差熬夜伺候又老大過意不去,接過紅茶,自加上了糖,伸手在衣袋裏掏了兩張鈔票,交到他手上,然後一揮手道:「我再睡一覺,就天亮了,用不著你在這裏伺候了。」 聽差對於這兩塊錢的賞賜,倒不感到什麼,唯有周先生不讓他伺候,放他去睡覺,便感到周先生是真能體諒人的,鞠躬謝著走了。 周秀峰掩上了門房,喝完了那杯紅茶,複在床上躺下去,心裏便想著,假如黃麗華一輩都是如此待我體貼周到,那麼,今生也就死而無憾了。然而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,因為從來沒有看到哪個有錢人家的女子肯這樣對待丈夫的。他思潮起伏,經過了漫漫的長夜,次日起來,一輪紅日高照在玻璃窗上,穿了過來,陽光曬到屋子裏各種地毯物件上,天氣已經是十分光亮了,但是天氣雖然好了,那窗外屋頭上地面上積銀堆玉,鋪成了一片白色世界。因為各處都是白的,把天上一輪太陽反映得成了一種蛋黃顏色,紅不紅、黃不黃的。 周秀峰兩手撐了床,身子向上一聳,然後穿上皮鞋走下床來,只在他這皮鞋橐橐三四響之下,房門一推,黃麗華伸進頭來,笑著高聲道:「起來了,起來了!」 周秀峰背了身子,連忙系著領帶,扣著紐扣,笑道:「昨天晚上,鬧得實在不成話了。」 黃麗華緩緩地推著門走了進來,笑道:「這是我不好,為什麼勸你喝上許多酒呢!」 周秀峰說著話,掏出背心口袋裏的小金表看了一看,正是兩點,這是不對了,拿著偏了頭,就著耳朵聽了聽,裏面一點響聲也沒有了,原來是完全停止了。黃麗華道:「不用看,現在是十點鐘,你這第一堂課,算是耽誤了,第二堂課,也就未必趕得上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人生四個字,酒……」 這第二個待要說出來,立刻就頓住了,笑道:「酒,這樣東西,真是厲害,廢時荒業,怪不得古人對於這事深以為戒,而且美國把這東西禁得十分嚴,比中國戒煙還要重大了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請去洗臉吧。」 周秀峰道:「哪裏去洗臉呢?」 黃麗華道:「到我們浴室裏去。」 周秀峰沒說什麼,呵喲了一聲。黃麗華笑道:「不要緊的,就是在我臥室間壁這屋子裏,我叫老媽子引你去吧。」 周秀峰待要不去,一個老媽子已經走到黃麗華房門口,抬起一隻手,掀起門簾子,連連點著頭道:「請,請。」 周秀峰在兩個人之中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情不自禁地邁開腳步,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小姐屋子裏去。經過二十分鐘之後,周秀峰梳洗完了出來,兩手互相搓著。黃麗華看到,便笑道:「那白玉瓶子鑲著金邊的,是巴黎來的雪花膏,你用上一點兒嗎?」 周秀峰笑道:「我是向來不用雪花膏的,而且我要去上課了,當先生的人,擦了一個大白臉,走上講堂,那也讓學生們笑話。」 黃麗華道:「現在不是就上課去嗎?我吩咐汽車送你到學堂去得了。」 周秀峰將腳在樓板上點了點,撲撲作響,緩緩地道:「坐汽車的教授,雖然也是不少,但是讓我坐汽車去上課,我有點兒怕挨駡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我們坐了汽車,不分日夜地在外面消遣,這就不知道要受社會上如何的攻擊才對的了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那又當作別論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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