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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周秀峰道:「我正在奇怪呢,這個會,向來沒有我的,何以給我下一份請帖?我猜是密斯黃介紹的吧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難得的,一年一次,玩一回,也不算什麼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正躊躇著,去呢,不去呢?因為我是什麼也不懂,光看人家作樂。」

  黃麗華道:「我也是什麼也不懂,我怎麼去了,你就陪我一回吧。」

  周秀峰聽說,也就笑著含糊答應了。

  原來這個「美化同樂會」,是一班西洋留學生組織的,其間雖然也有不是留學的學生,也是在文藝界很有名的分子。至於女子卻不論,只要裝束時髦,懂得文明交際的,就可以加入,他們都自負是雅人深致。這裏面的人,以有名望、學位的人為主體,卻不像平常的會,要以官爵為主體的,以官階來分別的。黃麗華要找做官的人,那很容易,若要找學術界有名望的人,這可是只有周秀峰和周秀峰的朋友,所以這次宴會,她非抓住周秀峰一同前去不可,要不然,她只有不出席。到了次日下午,黃麗華已是接二連三地打著電話催周秀峰前去,後來索性派了車子來接,周秀峰換了禮服就坐汽車到黃家來。

  黃麗華在樓上,已是三四次打開窗戶向外望著,看看接的人來了沒有。汽車一直開到洋樓下,車門一開,周秀峰穿著禮服走出來,她心下大喜,連忙下了樓,一直迎上前去。周秀峰走進屋來,黃麗華就拉著他的手,向他身上偏著頭看了看,笑道:「這個會,不過是大家取樂的,隨隨便便就行了,你何必還把禮服穿了來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哪裏知道這會的內容如何,只是知道是個有名的宴會而已。」

  說著話,一同到了樓上小客廳裏。黃麗華坐下來,笑道:「我就不信你這話,難道你在教育界好幾年了,連這樣一個會,你都會不知道嗎?」

  周秀峰道:「雖然知道,但是沒有參與過。」

  黃麗華道:「你為什麼不參加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聽說這個會的會員,都要一對一對前去的,不幸的我,始終沒有一個異性朋友。而且這會裏的人,都是文明種子,同去的女友,也要有那種資格才行。」

  周秀峰說完之後,自己也覺得言語有點冒失,極力想更正過來而不能。不料她聽了這話,竟表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。黃麗華本穿了一件短袖子的紫色花絨旗袍,一大截白手臂露在外面,她將兩隻手扭麻花兒似的互相扭著,笑著,兩肩一縮道:「據你這樣說,我倒是個合資格的女友了。」

  周秀峰便笑道:「當然啦,無論是說到哪一方面,你都夠這個條件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你雖然這樣恭維我,但是我依然要批評你不對,因為你我這種交情,你不該把這種客氣話來對我說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這話我也承認的,但是我要過分不客氣,恐怕你也不一定高興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我不懂,我要去換衣服了。」

  說著,她一起身就回房去了。

  約莫有十分鐘的工夫,她卻打發了一個女僕來告訴周秀峰說:「您一個人坐在這裏,恐怕寂寞一點,請您到裏面去坐。」

  周秀峰心想,到了這樓上的小客廳,已經夠裏面的了,不知道再向裏面走,又要到什麼地方,既是她特意派老媽子來請,就跟了去看看也好。於是跟著老媽子,過一道樓上的甬道,走到一間房門口,老媽子先進去了,似乎通知一聲似的,立刻她手扶著門,又探出半截身子來,向周秀峰點了點頭道:「請進來,請進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小姐在裏面嗎?」

  老媽子點著頭笑著說:「是。」

  周秀峰進去看時,是個陳設很精緻的大敞間,左邊兩扇西式拉門,卻是推開的,另用白紗幔子懸著隔了起來。在屋這邊,可以看見白紗那邊的屋子,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銅床、玻璃櫥、箱櫃等物,分明是黃麗華的臥室了。玻璃櫥子邊,有架畫著孔雀尾的屏風。只聽到黃麗華在屏風裏笑道:「我渾身的衣服,都得換一換,時間長一點,把你一個人扔在小客廳裏,未免不像話,所以我把你請了進來坐,這可是破天荒的舉動,男朋友從來沒有到我這屋子裏來的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這個我很知道,我對於你這種優待,是表示二十四分的感謝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感謝那談不到,只要你承認我是你一個靠得住的朋友,我就很滿意了。」

  說著,又咯咯地笑了一陣。周秀峰這話可不好說,說著是靠得住的朋友,未免有點肉麻,說是靠不住的朋友吧,當然事實上不可能。因之自己也只好笑了笑,坐在外邊屋子裏。略等了一等,黃麗華問:「咖啡要喝不要喝?」

  又問:「點心要吃不要吃?或者弄點水果來吃。」

  周秀峰都說:「不必。」

  所以二人雖不見面,倒是很不寂寞。

  黃麗華修飾完了,換了一套鮮豔的衣服,提了一雙米色高跟皮鞋,當著周秀峰的面來換。換好了皮鞋,將一隻腳抬了起來,突然道:「你看這鞋樣子好不好?是我仿照美國人的樣子做的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密斯黃,恐怕也不能完全學美國人的樣子吧,我聽說美國女子,多半是不穿襪子的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不穿襪子也不要緊,可是在中國,這樣打扮的還少。若是哪一個人這樣時髦,人家不會說是好看,只當了一種怪事去傳說。一個人讓別人當作怪事,那是討好不得好,何必呢?若是在街上常看到打赤腳穿鞋子的,我准打赤腳。無論什麼事,是一個慣,日本人不論老少男女,大家打赤腳,也沒有誰說不好呀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雖然如此說,但是一件事情時興,總要有一個人開端,若是都以為開端怕人家罵成怪物,那麼,這件事就不會時興了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你這話也對,我看見外國女人,鞋帶子要扣不上的時候,都是以請男朋友替她扣上一扣,若是在中國呢,這事不見得准成吧。」

  說著,眼皮一撩,向周秀峰一笑。周秀峰眼珠向下一沉,便看見她伸出來的那只右腳,正有一條鞋帶子搭在腳背上,不曾扣住。心想這話可不能搭腔,要不然,我得蹲下身子去,給她扣上這一條鞋帶,未免太難為了,於是笑著站起身來說道:「有閒話明天說吧,我們應該赴會了。這種好宴會,我們只宜早到,不宜遲到呀!」

  他站了起來,就不肯坐下去,邊笑著,就是要走不走樣子。

  黃麗華心想,這個書呆子,太老實了,我給了他這樣一個好機會,讓他進身,委是不懂,沒有法子,只得自己將皮鞋帶子扣上。扣好了,站將起來,笑道:「要走就走吧,你可學點兒西歐派,暫時保護我一點,因為我今天這皮鞋,後跟格外高,不論哪個時候,都可能摔上一跤呢。」

  說著話走起路來,身子就扭了兩扭。周秀峰笑道:「保護人,這當然是義不容辭的,那我就在前面開道吧。」

  於是走在黃麗華前面,向樓下而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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