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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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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麗華真不解這位周先生是怎麼回事,越告訴他法子,他竟越是不得其門而入,笑著在後面道:「你別走得那麼快呀,那樣走,倒真會把我走摔了。」 周秀峰只是笑,一路同出了洋樓,直到上了汽車,二人才同坐在一處。黃麗華對他一笑道:「你這種忠厚人,應該多參與些盛大的交際宴會。」 周秀峰道:「你的忠告,我是應當容納的,不過你說我是忠厚人,我不大願意接受,因為忠厚乃無用之別名。」 黃麗華笑著將頭一偏,幾乎枕在「人家」的肩上,拖著聲音道:「你自己說,是不是忠厚人呢?但是忠厚的人,我是最相信不過的。」 說時,汽車開行之間,突然轉個彎,車身一側,黃麗華的頭真個枕著周秀峰的肩膀了。周秀峰這一下子,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,笑著對黃麗華道:「到會場裏我有不知道的事情,你得點撥點撥我呀。」 她也不知如何說是好,只管笑,汽車到了「美化同樂會」的會場。 這會場設在一所歐風俱樂部裏,這裏原是一幢舊府邸,歐西回國的留學生們,學工業的也好,學生物的也好,現在都做了官,因之大家都有錢,就湊錢買下了這所府邸作俱樂部。「美化同樂會」正是這俱樂部人員一種高尚的集會,這時西裝革履的男子和袒胸露臂的女子,一對一對地向裏面走,熱鬧極了。這會裏的大廳,已經陳設得花團錦簇,音樂臺上奏著西樂,靜等著跳舞。東西兩邊的小客廳,只聽到一片轟轟的笑語聲,由裏面傳將出來。走到客廳門口,先是一陣透骨的香味,陣陣逼人而來,原來這正是女士們身上的胭脂、花粉香,以及先生們頭上的擦發香水香,手絹上的香精香。及至走到客廳裏面,卻見高低大小的椅子上,人都坐滿了,坐不下的,就在人群中徘徊。 黃麗華一進來,人家知道她是著名華僑的女兒,在交際界裏,是極會用錢的,大家只在她用錢這一層上,早引起了充分的注意。現在她一進來,在客廳裏坐著的人,十之八九都站立起來。那些不打算站立起來的,看到大家站起也不好意思還坐著,自然也站起來了。大家的目光,首先注視的,自然是黃小姐,其次便是周秀峰。不料黃小姐今天所攜帶來的伴侶,卻是這一位:周秀峰是個留英學生。這英國的博士,不能像美國那樣容易到手,所以他雖不是博士,在學術界裏,地位卻不怎樣低下,而且他在報紙副刊方面,常常發表洋洋大著。他的著作,由中國舊文藝蛻化,加著老詩哲拜倫、新詩哲泰戈爾的意味,創立一種新體格。因之他的著作,很受一部分人歡迎,這『周秀峰』三個字,自然也就印到人家腦筋裏去了。這會裏既然有不少的學術界人物,也就有不少的人認得他。 固然,外面早有傳說,說周先生和黃小姐發生了戀愛,但是並沒有得著事實的證明。今天周先生和黃小姐並肩而來,這是把友誼的程度完全公開起來,於是男的羡慕周秀峰做了富翁之婿,女的羡慕黃麗華做了詩人之妻,所有的目光,都射到他倆身上。周秀峰對此,還不免有點難為情,黃麗華卻甚是得意,表示她也一腳踏進了學術之門。招待上前來,請他二人坐下。這裏完全是歐美風味,當然是男女無界限的,加之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傳統習慣,男女之間,終不能像歐美人那樣,在交際場中,奉女人為神聖,比較隨便些,所以這個「美化同樂會」,是有歐美男女交際公開之樂,而無男女虛偽禮節之嫌的,可說真得兩性調和之趣。 周秀峰一坐下來,左邊沙發上,是位化妝有名的董小姐,左邊小椅上,是位善於跳舞的李太太,她們都是歐化的裝束,在可能的範圍內,儘量地露出肉體來。天下事就是這樣矛盾,屋子裏既有了暖氣管,足見大家是怕冷,可是左邊的這位董小姐,身上穿了米色薄綢的西式背心,胸前雙峰微凸,兩隻光胳臂,連兩脅都露在外面。她偏是手上拿著一柄軟毛羽扇,一扇一扇,這扇子很長,她直將手臂壓在周秀峰的椅靠上,向懷裏扇。周秀峰便是不回過頭去,這一種肉感,直送到眼簾,況且那羽扇上的長毛,不時地拂了過來,正可擾亂他的視線。羽扇雖是一種裝飾品,然而它既是在空氣裏搖擺著,自然有風,這風微微地吹來,自然把小姐們身上的香氣傳遞到最近的一個人,周秀峰於是陶醉了。 回國的留學生,常是分著兩派。一派看透了外洋的習慣,總不如中國那樣敦厚,而且覺得外國人也不過如此,我是留過學的人了,不應當跟著國裏的人,胡亂模仿皮毛,因之,回國以後,一切都恢復中國人原狀,所以許多名教授們,一年不露一回西裝。還有一派就處處要表示他留過學,異于平常的中國人。換言之,由德國回來的,變了德國人;由美國回來的,變了美國人。周秀峰的脾氣,大概是屬於前者的,不過還沒走到極端罷了,因此,他對於沒有出洋的女子,裝束那樣歐化,覺得是躐等的盲從,非常不贊成。不過今天到了「美化同樂會」,看了這些洋化的太太小姐們,覺得她們自也有她們好看之處,尤其是這位董小姐,歐化得太好。 當他如此陶醉在群香國裏的時候,卻有一個西裝男子老遠地笑著過來,這不是別人,正是從前介紹他和黃麗華認識的劉子厚。因笑著站起來,和劉子厚握了握手。劉子厚笑道:「你現在出門,不是一個孤獨者了,你當怎樣感謝我呢?」 周秀峰這實在也沒有什麼可說的,笑了笑道:「太太沒來嗎?」 劉子厚道:「我們是秤不離錘,公不離婆,哪有不來之理,她在那邊客廳裏呢。」 於是二人同在沙發上坐下,那董小姐把羽扇上的長毛拂了拂臉,對著劉子厚似點頭不點頭的樣子,下巴動了動,眼珠轉了轉,接著便是一個微笑。 劉子厚道:「好久沒有見董小姐了,我聽見一個消息,說是這個月董小姐就要『麥累』了,真的嗎?我們又得叨光一杯喜酒呀。」 ①麥累:英語,marry之音譯,即結婚。 董小姐眼睛一眯,笑道:「誰說的,還不一定呢。」 劉子厚道:「那位張先生今天來了沒有?介紹我們見見吧。」 董小姐對於他這一問,也不答覆,也不默然,卻向著個穿西服的青年用嘴一努。周秀峰看那青年時,黃黃的臉,長得並不怎麼英俊,倒是西服的料子極為講究,手上帶著一個大鑽石戒指,他正用手端著一隻玻璃杯子喝汽水,所以那個鑽石戒指,精光燦燦。可以看見,他一見董小姐向他努嘴,已知道是介紹之意,便放了杯子,向劉子厚面前走來,伸著手和劉子厚握手,董小姐這才站起來介紹著道:「這是密斯脫張,這是劉子厚先生。」 一個叫密斯脫,一個叫先生,這裏面自然分別含著親熱與恭敬的兩種意思。 那位張君聽說是劉子厚,將手竭力地握著,表示他那誠懇的樣子,因道:「我早聽密斯董提到劉先生了。」 周秀峰聽他說話的口音,夾著不少的福建腔,自然是個福建人。接著劉子厚又替他介紹,周秀峰便問:「張君貴處哪裏?」 他笑道:「原籍是福建,不過從小就在星洲長大的。」 華僑對新加坡,向來都稱星洲的,這樣看起來,他一定是個有錢的華僑。華僑的子弟回祖國來讀書或遊歷,別的不敢說他有什麼成就,但是必定可以找到一個極時髦而又極漂亮的女人,這女人總是心悅誠服地嫁他,不問他已娶未娶,只要他口裏表示,不曾娶妻就行了。周秀峰這回子看了張君,心裏仿佛感觸很深,便將劉子厚拉到一邊,笑問道:「董小姐眼界很高,向來把時髦青年都不大看在眼裏,這次怎麼突然嫁了姓張的?」 劉子厚笑道:「姓張的也很時髦呀,不過皮膚黑一點罷了。你要知道董女士的生活程度很高,不找一個有錢的先生,她的生活是解決不了的。這張君的財產,除了在南洋的不算,巴黎、倫敦、紐約,都置有很好的房屋。她醉心於遊歷外洋的夢,不但可以達到,而且可以在外國住家了,這是她多麼稱心如意的事哩。」 周秀峰道:「唉,女子總是這樣抱拜金主義的。」 劉子厚道:「那也不儘然吧,我們面前,就有一位不是抱拜金主義的,你大概能知道是誰。」 周秀峰明知道他說的是黃麗華,就笑而不答。 本來人到了這個地方,所看見的,都是男如蝴蝶女如花,大家洗盡了愁容,團在一處說笑。過了一會兒,只聽到一陣鈴響,便是開會了。會場設在舞廳,男男女女一對一對地踏進舞場,還是成雙地坐著。有少數是不成雙的,也是一個男的,故意傍著一個女的坐了。凡是同樂會裏,少不得先有一番鋼琴獨奏,先敷衍幾場,接著便是跳舞了。這些在會的女郎,大多半是能舞蹈的,所以過去了一班,又是一班,有幾個人合舞的,也有單人舞的,各盡其妙。 近代的舞蹈,第一個條件,就是要露出兩隻腿,腿越露得多,越是時髦;第二個條件,便是露著手臂與胸脯,自然也是越露得多越好。因之這天在場的諸舞蹈女士,都是儘量在臺上露出色相來。黃麗華在過去的一次同樂會中,也曾跳過馬來人的土風舞,很出風頭。今她和周秀峰同來,周秀峰是不是願意她跳舞,卻不得而知。因之坐在來賓位上,只管看,卻沒什麼表示。在座的老會員,倒有點奇怪,就竊竊私語起來:女子有了愛人,究竟也就有了拘束,你看黃小姐那樣活潑的人,今天也就不談跳舞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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