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黃麗華自己很高興,覺得周秀峰今天也是很高興,無論說什麼話,都會感到有趣,於是又撇下了鋼琴不按,兩人坐著來清談,越談越有趣,一直談到晚上十一點多鐘,周秀峰方才起身回去。

  在他到家之時,進了屋子,只覺一陣涼風撲面,原來是鄰南院的兩扇窗戶不曾關住。走到窗戶前,伸頭向外一看,只見樓下那三間屋子,還是燈火輝煌的,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將玉子引到那裏去的一段事。樓下那蔡老夫婦兩個,向來是早起早歇的,晚上決不會點著長時間的煤油燈。現在到了這般時候,燈還亮著,想必因為玉子在這裏談到夜深,還沒有滅燈。

  正這樣想著,忽聽到呀的一聲,樓下南屋子的門卻開了。朦朧的月色下,似乎有一個人走出來,接上那老蔡的老伴就在屋子裏叫起來:「大姑娘,你開門做什麼?」

  卻聽到玉子的聲音道:「我開門瞧瞧天氣怎麼樣,明天我也好趕出城去啊。」

  說畢,又聽到呀的一聲關上了門。不多大一會兒,那屋子裏的燈光,也就熄滅了。周秀峰心裏一想,也就明白了,一定是玉子看見了樓上屋子裏電燈未亮,所以她老在老蔡那裏候著,怕我出了別的毛病。現在屋子裏電燈亮了,知道我回來了,所以她也就安心睡覺。如此看來,她之注意我的行動,大概比我之注意她的行動,還要親切幾倍,這倒不能不感激人家了。

  這一晚上,把黃麗華的公開款洽和玉子的暗裏纏綿,都躺在床上,從頭至尾仔細推敲了一遍,覺得黃麗華的情意當時可以令人麻醉,玉子的情意卻可以令人過後欣賞;黃麗華的情猶如一隻蜜桃,入口香甜,玉子的情猶如一顆橄欖,回味津津。有這樣一個,人生也就幸福不淺,何況是兩個呢!這倒是熊掌與魚,不知何取何舍了。秋初的夜間,還不甚長,周秀峰自己出著問題自己去解答,繼續不斷地推敲。猛然一抬頭,只見玻璃窗上已經發了白色,分明是天亮了。平白地熬了一宿未睡,自己真個有點兒發呆了。這才將枕著的枕頭重新疊了一疊,把蓋的毯子牽了一牽,閉著眼,摒去思慮來睡,這一睡卻睡了一個夠。

  耳旁聽得有女子的聲音,站在身邊,只管叫著周先生。周秀峰揉著眼睛看時,只見玉子的妹妹竹子,靠住桌子腿站定,笑咬著右手食指的指甲。周秀峰突然坐起來道:「咦,你怎麼樣也來了?」

  竹子用手點著周秀峰笑道:「昨天你和我姐姐進城,她沒有回去,急得我媽鬧了一宿沒睡。天一亮,一開城門,我媽就帶著我趕來了,敢情她上蔡姥姥那裏住著呢。我媽和我姐姐一說,我姐姐就哭了,倒讓我媽給她賠不是。她索性說:『隨便怎樣,她也不出城去了。』好好的事情,給我媽一鬧,鬧得她沒臉見人。我媽也樂意回來,出城搬東西去了,留著我在這裏,我來瞧瞧你做什麼呢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這孩子,真是快嘴丫頭,我還沒有問你,你全告訴我了。」

  竹子聽了這話,氣得滿臉通紅,半晌無言,然後將手一撒道:「怎麼是我快嘴,我姐姐和我說了大半天,要我來說,我先來了一趟,你沒起來,現在這又是一回了。」

  周秀峰走過去笑著撫摸著她的頭髮,笑道:「孩子,我和你鬧著玩的,你生什麼氣呢?」

  竹子噘了嘴道:「你說的話,叫人家受得了嗎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小孩子倒說出大人的話來,什麼受不了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在身上掏出幾張銅子票來,竹子看到他掏錢,忍不住要笑,轉過身去,將腳一頓道:「我不要你的錢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得了,我說錯了,還不行嗎?以後我不說這種話就是了。」

  說著話,就把銅子票塞到竹子手裏。竹子笑道:「人家慢慢大了,不要你的錢了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統共兩個月沒見面,你大得了多少?還是把票子收起來吧,你聽聽門口賣糖葫蘆的來了。」

  竹子手上捏著銅子票將手推了一推。周秀峰笑道:「你拿去吧,你若是不要,就是生我的氣了。」

  竹子聽了這話,就只好拿著銅子票,低頭笑著走了。

  周秀峰要了水洗臉,換好衣服,就到了上課的時候,站在窗戶邊望了一望。當他望的時候,恰好玉子拿了長雞毛撣子,在撣那窗戶上的灰塵,只一回頭,不由得向他露齒一笑。這是相識半年來,她從來未有過的舉動,大概是因為昨日一度同歸,彼此熟識了許多,所以今天相見,不能一點兒表示沒有,於是就笑了一笑。周秀峰本已深感到這欲隱忽現的愛情,比那如膠似漆的呆結合更加有味。現在玉子這一笑,卻更是可愛得看了。玉子卻只管拿了長雞毛撣子去撣窗戶上的灰塵,從前系簾子的那兩根長繩現在還在呢,她只管用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那繩子,始終不曾回過頭來。

  「周先生,你還不走嗎?只差十分鐘了。你的車子,早就拉到門口去等著哩。」

  周秀峰猛然一回頭,只見寄宿舍裏聽差推著門向裏伸了半截身子來叫上課。周秀峰道:「我以為還早呢。」

  順手關了門,就出門上課去了。及至下了課回來,只見陳大娘站在門口,看著人給她搬箱子、扛籃子進去。她見到周秀峰,便笑道:「周先生,我又搬回來了,以後你有活,還是給我們做。」

  周秀峰點點頭道:「那是一定,就是有別的事,我也可以幫忙的。」

  陳大娘笑道:「我就常說,周先生為人實在好,沖著周先生肯給我們幫忙,我也不能不搬回來。」

  周秀峰一聽,這位大娘真是直心眼,怎麼這樣的話,一見面就在大門口說將起來,笑著點了頭,便進門去了。

  周秀峰坐在屋子裏憑窗下望,只見玉子滿臉帶著笑容進進出出跟著搬東西,看那樣子,卻是非常高興。周秀峰心裏想著,女孩子的愛情是不能牽引動的,牽引動了,什麼也壓制不住的。古言道,女子善懷,其實情動於中,終不免形於外的。你看她的環境,不能說是不頑固,然而她還是無形中突破了。她的環境和我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表示,以前我以為她一個小家碧玉,未必懂得什麼愛情真諦,若照她現在的情形看起來……想到這裏,忽聽到撲通一下門響,回頭看時,卻是魏丹忱。他兩手插在兩裝袋裏,腳一伸,將門踢將開來,他先笑道:「我真猜不到今天下午你會在家裏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那是為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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