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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周秀峰笑道:「美觀兩個字,那是沒有定評的,你說美觀,他又說不美觀,只以人的善惡而定。像這樣的宋版書,也有人嫌著紙色太黃黑哩。」

  黃麗華偏著頭對周秀峰道:「這話准嗎?」

  周秀峰忽然覺悟了,雙手連連搖著道:「不不,只限於一部分罷了,並不是指著美觀的全部而言。」

  黃麗華站起來,指著他說道:「哪兒,哪兒,你這一會子工夫,說話就前後不相符,剛才那樣說,現在又這樣說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並不是我說話前後矛盾,這裏面自然還有一段解釋:第一,對人就不是這樣,因為美女,大家都認為是美女,決計沒有認為不是美女的,比如西子、王嬙,當時認為是美女,就是千秋之後,人家也認為是美女;第二,那就要算是對各種名花,你看,無論是誰,對著那鮮豔的名花,沒有不愛的;第三,……」

  黃麗華複又坐下來,笑著點頭道:「我諒解了,你不用再解釋了。」

  她正擦過了臉,說著話,就在身上掏出那個小粉鏡匣子,打將開來,支起鏡子,拿出粉撲,照著鏡子輕輕地慢慢地撲著臉上的粉,笑道:「我們還是討論佈置中國書房的那一件事吧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不用討論,我來討這一件美差做做,不過請你帶著我先去看一看那屋子,然後我才好佈置。」

  黃麗華道:「這一時,我還不能決定用哪一間房好呢,過一兩天勞你駕再來一趟,我就可以和你一同決定用哪間房子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還用得著『勞駕』兩個字嗎?就怕辦得不好呢。」

  黃麗華並不曾理會他這一句話,收起了粉鏡匣子,隨手拿了一隻茶杯,拿著旁邊茶几上的茶壺,斟了一杯茶喝了。茶喝下去,失驚道:「喲,他們多粗心,都忘了敬客的茶了。」

  說著,就將手裏的茶杯又斟上了,雙手捧到周秀峰面前來,周秀峰接著那茶杯子喝了一口,只覺得隨著那茶,有一股香味,襲入鼻端。他喝著茶,不覺心裏一動,這一陣香氣,絕不是茶裏的,乃是黃小姐喝茶以後,在茶杯上沾下的口脂香。古人所謂口脂暗度,像這種情形,庶幾近之了。他手裏捧了這一隻茶杯子,慢慢地喝著,只管出神。

  黃麗華看了他那樣子,便笑道:「密斯脫周,你半天不作聲,想什麼呢?」

  周秀峰咕咚一聲,將茶喝將下去,然後笑答道:「黃小姐出了一個佈置屋子的難題,我心裏就這樣想著,要怎樣來做一個答案。心裏只管想著,就心不在焉什麼也不覺了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這倒是我不好了。出了這樣一個問題,鬧得你精神不安,我心裏很過意不去。」

  周秀峰將那只茶杯緩緩地放在桌上,在黃麗華對面坐下,笑起來道:「我很有點新書呆子的毛病,無論遇到一個什麼問題,都要仔細去思索一下子,而且非思索出一個法子來不可。所以黃小姐對我說了,我就想,想到現在,還沒有得出個答數呢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不忙啊,我這又不是忙事。」

  嘴裏說著這話,也不免向周秀峰望了一望,於是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噗嗤一笑。還是周秀峰先道:「今天坐的時候不算短了,不要耽誤了密斯黃的事情,我要告辭了。」

  黃麗華道:「你若是有事,我就不敢留你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這樣說,是允許我再坐一會兒了。」

  說著,一伸懶腰,靠了沙發斜躺著,手上又撿起那卷木版《詩經》,翻弄了一會兒。

  黃麗華笑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坐得很倦似的,我來按一段琴給你解解悶,好嗎?」

  周秀峰突然向上一站,鼓著掌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,我屢次想要求這件事,又怕過於冒昧,所以不敢說。那麼,就請你奏一個進行曲吧。」

  黃麗華道:「為什麼單單點這一個曲子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對於音樂,完全是外行,只知道這麼一個曲子,所以我就點了這麼一個曲子。」

  黃麗華原站起來,複又坐下,笑道:「不彈了吧,我彈得太壞,不要讓人笑話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這裏又沒有第三個人,難道你還怕我笑話嗎?那就分了界限了。對了,我知道了,大概是不肯對牛彈琴吧?」

  黃麗華笑著站起來道:「這樣子說,我倒不能不彈了,總算我中了你的勸將不如激將法吧。」

  於是緩緩地走到鋼琴邊坐將下來,又回頭對周秀峰笑道:「可不要笑話啊。」

  於是叮叮咚咚將琴按起來。周秀峰對於音樂,本來是個門外漢,現在更是讓那茶杯上的香氣陶醉了。黃麗華彈的什麼曲子,他卻一點也沒有理會。黃麗華將一段曲子彈完了,回頭笑問道:「怎麼樣?」

  周秀峰這才醒悟了,連鼓著一陣掌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,能不能再彈一個進行曲?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這就是進行曲啊,一個大教授,連這個都不知道,我就不信了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我被音樂陶醉了,陶醉得忘其所以了。」

  黃麗華笑著站起來道:「你不愧是一個詩人啊,說出話來,都帶上詩意哩,剛才說的這兩句話,若是一行一句寫著,加上新式標點,豈不是一首好詩的起句嗎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幸而這裏沒有詩人在座,若是有詩人在座,豈不要說我們挖苦得太厲害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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