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三七


  魏丹忱道:「昨天我來找你兩趟,你都不在家。問起你們這裏的聽差,才知道黃小姐有電話來,請你去吃晚飯。一個漂亮的女朋友,是非還禮不可的,而且非趕緊還禮不可的,因此我猜你今天一定伺候著黃小姐還禮去了。不料你居然有這樣大的膽子,吃了竟自不還禮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這話真是加倍地不通,吃了朋友的東西,老惦記著還禮,而且要趕快還禮,這是做買賣了,還算得什麼交情。虧你還向愛情一條路上去揣測,若愛侶之間,一餐飯都得記上支付賬目,未免太褻瀆愛情了。」

  魏丹忱被他一層一層地向下駁下去,只覺人家理直氣壯,簡直無可非難,只好笑了一笑,向周秀峰床上坐了下去。周秀峰笑道:「怎麼樣,你終於是讓我駁倒了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在理論上面,我承認我輸了,不過在事實上,不見得我的話就可以完全推翻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雖這樣說,然而我是認為要完全推翻的。」

  魏丹忱站了起來,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偶然走到窗戶邊,恰好玉子在屋簷下晾手絹,偶然一回頭,向樓上看來,和魏丹忱正打一個照面,她不料竟是另外一個人,馬上回過頭,走進屋子去了。魏丹忱跳著腳道:「吾知之矣,吾知之矣,好哇!我說錯了一句話,你就拿那一篇大道理來駁我,現在可讓我看出破綻來了,你還有什麼可說的?」

  說著,兩手拉了周秀峰就向窗戶邊跑。周秀峰笑著往後倒退,說道:「什麼?什麼?你莫不是發了狂了?」

  魏丹忱道:「我問你,樓下那一位,你使了什麼手段,將她弄回來了,哪天搬回來的?你既和黃小姐那樣交情日進,現在又把這東家牆外的碧玉牽掛住,還是熊掌與魚,二者得兼呢?還是舍遠圖近呢?還是舍近圖遠呢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看,你一口氣,竟出了這麼多問題,人家本在這裏,來去自由,與我有什麼相干,你何必胡猜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你不要瞞著我是幸事,你若瞞了我,我將來遇到了黃女士,把這事告訴她。同時,我也把黃女士的事設法通知陳大姑娘,弄得你兩敗俱傷。」

  周秀峰聽他這樣一說,倒默然地笑了。

  魏丹忱說著話,卻坐在他寫字的桌上,抽了紙筆,寫起字來。周秀峰笑道:「你這人,就是有這樣的壞脾氣,隨便坐到那裏,便喜歡瞎塗。」

  魏丹忱只管拿了筆塗,塗了一陣子,將筆一扔道:「不要瞎說了,無聊得很。我們同到市場裏去走走,好不好?順便買一點書。」

  周秀峰未加考慮,也就答應了去。於是順手帶著門,未曾鎖上暗鎖,就走了。

  他們去後,恰好是竹子要到周秀峰屋子裏拿衣服,開了門進來,卻不見人,在屋子裏轉了轉,卻看見桌上一張白紙,寫了有她姐姐玉子的名字,便拿來揣在身上,帶回家給玉子看。玉子正坐在屋子裏給周秀峰縫一件落了紐扣的衣服,見竹子一跳一跳地跑了進來,知道又有新聞來報告,便笑道:「別嚷,別嚷,有什麼事,慢慢地說吧。」

  竹子於是在身上掏出那張紙來,遞給玉子道:「你瞧,那周先生又在家裏寫字罵你呢。」

  玉子接了字紙一看,上面酒杯子口那樣大的字,果然有自己的名字。此外,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字,寫得雜亂不成行列,其間有幾行整的倒可以看出來,乃是「陳玉子大姑娘可愛」,連著一行是:「黃什麼華小姐也可愛」,華字上面有一個字,卻不認得。這兩行是並排寫的,此外還斷斷續續,有幾處,都是將陳玉子和黃小姐夾雜寫在一處的,雖然不能完全認得,然而半認半猜,卻可以看得出來,那意思是:「玉子和黃小姐都不錯,究竟愛哪一個呢?」

  玉子看了這張紙,發了半天的愣,心想,我從來沒有聽到說他認識一個黃小姐,這黃小姐從何來?這一張字,自己又不完全認得,看不透這裏面究竟是什麼意思,也許自己猜得不對,也許猜得很對。只是有了這張紙,要找一個認識字的,徹底地把字意看一看才好。

  自己沉吟了一會子,就找了一把剪子,把紙上所有自己的名字完全都剪了下來,揣在身上,且不作聲。到了晚上,閑著無事,便到同院子劉二嬸家裏來坐。她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,現時在平民學校讀書,那孩子劉小福正在燈下溫課,便叫道:「大姐,你現在回來了,還跟著我學字嗎?」

  玉子道:「怎麼不學,你媽呢?」

  小福道:「我媽上街買東西去了,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,你在我屋子裏多坐一會兒,和我說說話吧。」

  玉子在身上掏出紙來放在桌上,笑道:「兄弟,你瞧,這張紙上寫的是些什麼字?我在大門口撿來的。我看到上面剪了許多小窟窿,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。」

  劉小福將那張紙拿到手上,便念道:「女士不錯,黃麗華小姐也不錯,女士是小家碧玉,黃麗華是千金小姐,把周秀峰為難死了,可是黃小姐請周先生吃過飯呢……」

  玉子聽了這話,心裏撲通撲通亂跳,臉上的顏色,也是紅一陣,白一陣,白一陣,青一陣,坐在椅子上只管發愣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劉小福問道:「玉子姐,你這是怎麼了?身上不舒服嗎?」

  玉子這才醒悟過來,笑道:「我想一個字呢,兄弟,你看得這字條上的字,一點兒沒有錯嗎?」

  劉小福道:「這幾個字,我有什麼不認識的?誰寫了這麼一張字?缺德。」

  玉子道:「知道是誰寫的呢?我不知道這上面寫的是這些不好的話,你可別對媽說,你媽知道了,會疑心是你寫的。」

  劉小福道:「這真是冤枉,我要寫了這個,我就爛了我的手。」

  玉子笑道:「你別著急,我也不過這樣比方,說說罷了,哪裏是疑心你寫的哩。我走了,我也不等你媽回來了。」

  說畢,便自走回房去。

  玉子到了屋子裏,向坑上一躺,不由得便垂下淚來。不過無端地哭起,又怕母親知道要質問的,因此便推身上不舒服,扯開了被單,就睡下了。睡到次日上午,方才起床,蓬鬆著的一把頭髮,也懶得梳,就坐在炕沿上發呆。陳大娘看那樣子,倒好像是真害了病,便道:「孩子,你怎麼了?是肚子疼吧,我給你找點紅米酒沖點……」

  玉子不等她說完,便皺了眉道:「誰說肚子疼了?你別瞎扯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這倒怪了,好好兒的,怎麼會害起病來呢?你別心裏老想著是有病,出來走走,散散悶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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