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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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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秀峰笑道:「密斯黃自認是外行,我連外行也不敢承認。當學生的時候,就不大玩,不當學生了,簡直和這樣東西不大會面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這樣說,早就會了,還是老手哩。」 她一面說著,一面踅到周秀峰身後去,是讓周秀峰先進屋去的意思。周秀峰一面在前走著,便覺那身後的香氣一陣一陣逼將過來,雖然不回頭去看,也知道黃小姐傍著自己身子很近了。 到了小客廳裏,黃麗華和他相對而坐。剛坐下去,又站起來笑道:「打球打得渾身是汗,密斯脫周等我一等好不好?我要洗個澡去。」 說時,站到穿衣鏡前,對著鏡子,兩手扶了一扶亂髮,又扭轉身去,背身對著鏡子,回頭看了看身後,對周秀峰笑道:「連衣服都濕了,你坐一會兒吧。」 她說畢就走了。可是在她這一扭轉身軀之間,身上有一條長的綠綢手絹,落在地下,周秀峰連忙彎腰撿起來要送給她,她已順手帶攏著門走出去了。周秀峰拿著那手絹一看,是一條墨綠色紡綢的,兩端攔著兩條藍色橫格,一個犄角上,用藍線繡著L·H·W三個英文字母,這正是她姓名的縮寫。向來沒有見她使用過這樣有標記的手絹,今天初用她就失落了,這應該送還她,不然她丟了心愛之物,要難過的。把玩一會兒,拿在鼻子下嗅了一嗅,十分濃香,和剛才她站在身後,晚風送來的香,卻是一樣,不過更見得濃郁些。忽轉念一想,她來了,我且不告訴她,看她記得不記得;不記得,我就留下了。 過了一會兒,黃麗華又換了一套粉紅色的西服出來,映著骨肉停勻的肌膚,格外美麗。周秀峰笑道:「這世界上還算金錢是好東西,有錢的人家,有了浴室,多麼方便,愛什麼時候洗澡,就什麼時候洗澡。洗過澡之後,有下人來放水,衣服掛在衣櫥子裏,隨便挑一件向身上一披,多麼痛快。像我們洗一個澡多麼麻煩,先得湊著空子,趕上洗澡堂子裏去洗,有車子坐,還好一點。若是沒有車子,跑來跑去,身上先得出一身汗,費了時間,花了錢,算是白洗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這也是不講究衣食住的中國家庭,才是這樣。外國可就不然,極窮極窮的人家,也有一個公共的浴室。」 周秀峰道:「這種辦法,在中國又不行了。因為外國是許多小家庭,住在一個幾層樓的房子裏,洗澡水有房東管理。中國稍微有飯吃的人,都講究獨門獨院,像北京這地方,若是有許多人家住在一個門樓子裏,那叫雜院。三四口人,住一間小房子,算是常事,哪裏去找公共浴室呢?」 黃麗華道:「怎麼這窮人家的事,密斯脫周也知道?」 周秀峰道:「本來不會知道,因為我寄宿舍的樓下正對著一家大雜院,在窗戶裏,常常可以看到那些人家的行動,可是那還不算最窮的。今天下午,我到後門去找一個朋友,在那些黃土屋子裏經過,我這才知道有人過著畜類生活,要說人間地獄,那裏真可當之無愧。」 黃麗華感到詫異,問道:「密斯脫周的朋友,無非教育界的人士,教育界的人雖窮,也還不至於窮到住進地獄去。這個朋友,恐怕不是教育界的人物吧?」 周秀峰臉上一紅,笑道:「是一個……是一個……是一個小時的同學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我看密斯脫周的樣子,倒有些難為情呢,其實那要什麼緊,我們那位姨太太,她就常說,『皇帝家裏,還有三門窮親戚』,何況密斯脫周去尋訪的,是一位窮朋友,不是一位窮親戚,那更沒關係了。」 周秀峰道:「的確,交朋友只要志同道合,富貴貧賤,全沒有關係。比如密斯黃和我交朋友,也就比我和那位同鄉交朋友差不多了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剛才說是同學,怎麼又變了同鄉?」 周秀峰臉上的紅色剛剛是要褪下去,現在又複紅將起來,笑道:「本是同學,卻也是同鄉。」 黃麗華還不曾說什麼,聽差來說:「晚飯已經預備好了,請去吃晚飯。」 周秀峰借了這個機會,就把這一道難關趕快地牽扯過去,笑道:「還有客,怎麼沒有看見?」 黃麗華道:「這一餐便飯,是為了閣下特設的呢,我怕密斯脫周不肯來,所以說是請有幾個客,其實吃便飯,要請上四五個客,也真寒磣。」 周秀峰和她說著話,一路跟了她走,不覺走上了一層樓。在一個扇面式的內廊上,黃麗華推開一扇門,手扶著門,身子一偏,意思是讓周秀峰進去,周秀峰明白了她的意思了,這也就用不著客氣,走了進去。這裏好像是黃女士的書房,在玻璃窗外,斜放著一張寫字桌,桌上設著珊瑚色的瓷毛筒、白玉瓷的小花瓶、雨過天晴的水盂、景泰藍的墨盒,精緻極了。桌上墊著墨綠色的細絨,不但不見一點斑漬,而且是微塵不染,一個平常寫字的桌上,有這樣乾淨,這是難得的事了。寫字臺邊,乃是沙發轉椅,墊著黃綾子繡團龍的靠背,坐在那裏讀書,那自然是舒服極了。寫字臺後,一列也有四架洋式的玻璃書櫥,櫥門一律鎖閉,隔了櫥門,看那裏面的書,擺得齊齊整整。這邊還有一套皮面沙發,也是黃靠墊,沙發上卻扔了一本木版大字的書,此外還有些古玩和鋼琴。 周秀峰剛要坐下,黃麗華卻推開旁邊的一扇玻璃門,再讓他進去。這一間屋子,陳設得更整潔,一律是潔白的家具,配著許多鮮花,正中一張圓桌,已經陳列了酒菜。周秀峰笑道:「這一間飯廳,設在這書房裏,這一定是密斯黃私人所有了。」 黃麗華道:「這不是飯廳,平常來了女朋友在這裏談談心,下下棋罷了,不是好朋友,我是不讓來的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這樣說,我也是個好朋友了。」 黃麗華先抿嘴一笑,然後說道:「這就是所謂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了。」 於是二人對面坐下,一同用飯。這屋子原有一扇小門通外面走廊,是用不著從那書房裏過的。這時有兩個穿了乾淨衣服套著一件白坎肩的女僕進進出出,伺候菜飯。周秀峰吃著飯,心裏就默念著,她的生活,實在舒服,不但是物質上可以充分地享受,就是精神上也得著相當的安慰。就以女僕而論,別家用的,那種蹄子腳,和那翹尾巴頭,一見之下,就讓人感到一種不快。她的家庭,真是考究,連用人都是支配好了的。本來她家有的是錢,要辦什麼都可從心所欲的,設若我有她的家產百分之一…… 黃麗華用她的筷子,敲著小醬油碟子道:「你在想什麼?我看你筷子上夾了一片魚,都出了神了。」 周秀峰道:「可不是,我就在這魚上想出了神了。這魚味非常好,我們在寄宿舍裏,終年也嘗不到一回,我想有室家之樂的人,究竟比一個孤獨者,過浪漫生活好些啊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這有些文不對題了,這魚是廚子做的,又不是我家裏哪個做的,與有家庭無家庭什麼相干?密斯脫周要想吃這樣的魚,很容易,常到捨下來吃,我叫廚子做了送去也可以。」 周秀峰兩眼一看,兩個伺候的女僕已退出去了,因笑道:「智者見智,仁者見仁。」 黃麗華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 周秀峰笑道:「我也不能詳細解釋,還是那八個字,智者見智,仁者見仁。」 黃麗華情不自禁,在那薄施脂粉的香頰上,越發添上了一層紅暈。勉強笑道:「這樣打啞謎的話,我一輩子也懂不了。」 周秀峰一面吃著飯,一面向屋子裏四周打量。黃麗華也笑道:「密斯脫周,你看了我這屋子,有什麼批評沒有?」 周秀峰道:「這還有什麼批評,難道說有這樣好的屋子住,還不能滿意嗎?」 黃麗華道:「我的意思,不是這樣說,卻是問你這屋子佈置得怎樣?」 周秀峰想了一想,又對屋子四周看了一看,因笑道:「若以西洋式的房屋而論,這裏很用得上雅潔兩個字。」 黃麗華點點頭道:「這是很對的,我倒也想佈置兩間完全中國式的房屋,只是我對這一點,不大很內行。」 周秀峰已是吃完了飯了,就站起身來,女僕遞上了一杯漱口水,另一個女僕擰了手巾把送上。黃麗華也就不吃飯了,陪著他到這屋子裏來,讓他在放著大本書的那張沙發上坐了。周秀峰撿起那本書一看,卻是一冊宋版《詩經》,因笑道:「黃小姐研究經學嗎?有這樣好古色古香的書,這實在要一間純粹的中國書房,方能襯配。」 黃麗華道:「我就喜歡中國這種木版書,既清楚又美觀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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