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三一


  竹子在一邊正把一碗面吃完,就拿了手上的筷子指著玉子道:「媽,你不是說桂貞姐先是老在家裏吵,後來找著主兒就好了嗎?你也給她找一個主,她准……」

  玉子不等竹子說完,下死勁地呸了她一下。陳大娘也罵道:「你瞎說八道,我撕你嘴。」

  竹子道:「你不許我說,那為什麼她生氣?」

  玉子道:「你再說,我就打你了。」

  竹子道:「十年,八年,一輩子,都不給你找主,氣死你這丫頭。」

  說著,竹子還是得意洋洋的,倒拿了筷子在手上向著玉子亂點。玉子和竹子隔了一張桌面,可沒奈何她,就扯著陳大娘的胳膊道:「你聽聽她說些什麼?你不打她可不成。」

  竹子聽說,怕她母親真個要打,放下筷子碗,撒腿就跑了。陳大娘不但不生氣,倒為之噗嗤一笑,玉子道:「都是你慣得這樣的,你還笑呢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她多大歲數,你多大歲數,你為什麼和她一般見識呢?」

  玉子想不到心裏越加倍地意懶心灰,也說不出什麼緣故,身上好像有一種病。但是這病,也不怎樣重,只覺心裏煩人,想要睡覺而已,這樣約莫也有一個星期之久。不過只是自己明白,卻沒有讓人知道。又過了兩天,他母舅家裏來了人,說是姥姥病重,要她們母女去看看,陳大娘一急,於是收拾了細軟,當日就出城去了。原來陳大娘娘家,是莊稼人,住在離德勝門外三十里的太平村裏,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家,靠了地裏打的糧食卻也能維持生活。因為陳大娘母女三人沒有進項,平常也貼補一點兒,所以陳大娘嫁出去二十多年,依然和娘家不斷地來往。現在一家三口,到鄉下去,娘家也不會嫌人多,於是,這一下鄉去,有兩個月未曾回京。不過住的房子,每月不過一塊錢,陳大娘的兄弟,進城的時候,順便就給帶來。

  這期間把緊鄰的周秀峰真急了一個沒奈何:第一,不知道玉子搬到鄉下去,是不是牽涉到婚姻問題上,若果如此,真是把一顆明珠弄到泥裏去了;其二,她在北京,住在那種大雜院裏,都替她叫屈,而今搬到鄉下去,不知道她過得慣那種生活不?其三,環境是容易變更人之本質的,玉子雖然人很聰明,終日和些蠢牛笨馬在一處,她的知識,也難保不受蒙蔽。這要想個什麼法子,把她重引回北京來呢?自己和陳家無親無故,就是有法子,又怎樣去說?自己躊躇了一會子,還是想到了馬國棟。他和陳大娘一家,都混得很熟,要問陳家的事,當然還是請他去探聽一下為妙。

  這樣想著,馬上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學校裏去,把馬國棟請了來。馬國棟也不知道周先生有什麼要緊的事,急巴巴地打電話前來相催,不敢怠慢,馬上就到寄宿舍裏來見他。周秀峰讓他坐下,先談了一些閒話,後來就問現在事情多不多,錢夠用不夠用,馬國棟心想:人不要不知足,總說事不忙,錢也夠用。周秀峰笑了一笑,然後問道:「你好久沒有到我這裏來坐,大概陳家也沒有去過吧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怎麼著?陳家搬走許久,周先生都不知道嗎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知是知道搬走了,搬走了許久,我以為該回來了。奇怪的是一去兩月,並不見她們回來,她們這裏的房子,又沒有租出去,好像還要回來似的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這事很容易,我給你打聽打聽去,回頭就給你回信。」

  周秀峰聳了一聳肩膀,笑道:「其實,和我沒有什麼關係,我不過白說一聲罷了。她們母女在這裏別的什麼好處沒有,破了衣服,讓她們縫縫補補,倒是不錯。自從她們母女走後,我有好些東西破了,都還存著。所以社會小仁小惠的事,當時不見得怎樣,若是沒有了,事後想起來,也就放在心上,擱不下去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可不是,聽說她們大姑娘還打算進平民學校呢,這一下鄉去,真是可惜。」

  周秀峰本來就惋惜得不得了,馬國棟再這樣一提,他就禁不住只管諮嗟歎息,兩隻巴掌在大腿上連拍了幾下。馬國棟道:「我倒是沒有事,可以到隔壁去看看。」

  周秀峰微笑道:「不要去吧,隔壁又沒有她家人,去問誰呢?不過她家的屋子,倒是沒有退租,去問一問那賣白薯的老蔡,他或者知道。」

  馬國棟聽他這話,分明是周秀峰要他去了,於是笑著起身,向隔壁走來。周秀峰在自己樓上就隔玻璃向這邊張望。馬國棟走進陳大娘住的屋子,坐了許久,滿面是笑容出來了,周秀峰料得他有好消息來報告,就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。馬國棟推了房門進來,笑道:「那位蔡家老太太說,陳大娘回來一趟,今天一早出城的。陳大娘說,她在德勝門外溝沿胡同還要住兩天,兩位姑娘也都在城外呢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為什麼住在那裏?又不回來呢?」

  馬國棟道:「聽說陳大娘的妹丈住在那裏,那裏的門牌,我也打聽出來了,是二號,姓王,這家是開茶鋪的。」

  周秀峰心裏想到,你不要看這老頭子老實,什麼都知道,便問道:「她一個人回來做什麼呢?」

  馬國棟道:「大概是為了房子的事情,但是並沒有退租。」

  周秀峰聽了這話,臉上立刻就變黃了,沉吟了一會兒,忽然笑道:「我想起一個約會,要出去了。」

  馬國棟就答道:「我先告辭,周先生有事,一打電話,我就來了。」

  周秀峰憋住一肚子的心事,正在躊躇要怎樣進行,馬國棟說走,他也不曾留意。想了一想,到北京來了這些年了,未曾到後門去過,今天下午無事,何不就照著馬國棟說的那個地方去看看?設若碰見了她,我也要看看相隔兩月,是否別來無恙。這樣想著,也就不再停留,就帶了一點兒錢在身上,走到馬路上,搭了電車,直向北城而來。到了德勝門,自己計劃著,聽到人說這裏是貧民之窟,且不坐車,可以步行出城,看看這貧民之窟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。

  步行到城門口,果然覺得這地方就與別所城門不同,進進出出,都是些馱籮筐的牲口和笨重的大車,馬路上的石頭像險灘上的水浪一般,高低不平,地下更是撒滿了成堆的馬糞、零零碎碎的秫秸和麥秸稈兒。周秀峰走到城門洞裏,前面正走著一班駱駝,這時駱駝落了毛的皮膚還沒有長齊毛,露出漆黑的皮膚,垂著長而瘦的脖子,非常難看。它們又是在前面一步一點頭,挪不了三寸,周秀峰真跟得有些不耐煩,於是身子向邊一讓,打算搶了過去。正要走時,只聽得震天動地的一陣鼓響,非常緊急,由身後而來,出其不意,倒嚇了一跳。回頭看時,哪裏是什麼鼓響,原來是十幾輛鐵殼木輪空大車,由騾馬拉著飛跑,輪子滾著地上的石板,在城裏回應著那震動的聲浪,仿佛就如擂幾十面大鼓一般了。

  周秀峰一想,住在北京有許多年,不是到這平民化的德勝門來,真不會知道北京還有這樣絕妙的風景,一面想著,一面低了頭向城外走。一出城門,就有一陣奇異的臭味撲鼻而來,這是北京護城河裏一種特點,原也是領略過的,唯有這地方的臭味,卻是格外厲害,撲到鼻子裏來,不由得讓人噁心,掏出手絹來,且捂住鼻子一步一步地踱過石橋。據馬國棟說,陳大娘住在溝沿胡同,在橋上遇見一個巡警,就向前打聽,巡警用手向北指,說是在那茶館子東邊一拐彎便是。周秀峰照他所指之處,走到茶館前,那茶館正立在護城河北岸,後面是一帶黃土牆的矮屋,大門正對著河,是一所涼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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