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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馬國棟笑了一笑,因陳家一家人都不在這裏,就起身告辭出了門,仍回周秀峰這邊來。

  周秀峰笑問道:「那邊是有一個病人嗎?」

  馬國棟搖搖頭道:「不,哪裏有病,好好的人,剛才我在那邊倒說著笑了一陣呢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笑了一陣嗎?說些什麼呢?」

  馬國棟哪裏知道他有什麼用意,就老老實實地把剛才說笑的話一齊說了。周秀峰聽了很是有味,說完了還問道:「她就只說幾句話嗎?還說了別的沒有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沒有說別的什麼。」

  周秀峰問不出什麼話來,接上又微笑了一笑。馬國棟看到周秀峰這種樣子,倒猜了個六七成,不過也無話可說,兩個人坐著倒默然起來。周秀峰笑道:「你的事情,我已經問好了,你明天到學校裏去找我,我可以介紹你去見講義部主任。但是你有了事,你還住在南城破廟內嗎?那裏到學校裏來,未免太遠吧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那再說吧,大學校旁邊,有的是公寓隨便找一家公寓住都行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們寄宿舍附近,也有兩家小公寓,你住了倒是很合適。我有點小事,我也可以請你幫點忙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你說吧,只要可以效勞的地方,我沒有不盡力的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現在並沒有什麼事,不過將來我有什麼抄寫的文件之類,請你代我抄抄寫寫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周先生今天還有什麼事沒有?我得先告辭,家裏還有一個窮朋友,我得安頓安頓。」

  周秀峰就點了個頭,說道:「明天再會吧。」

  馬國棟道了一番謝,就告辭了。

  馬國棟回到了廟裏,和他同住的於一鳴,正挽著一個破舊的花生籃子要往外走,耳朵上夾著大半截黑頭煙捲。馬國棟道:「怎麼樣?今天又掙了幾個錢?抽上煙捲了?」

  於一鳴道:「我看您臉上也是一臉笑容,今天這回准遇著了那位周先生,事情辦好了吧?」

  馬國棟聽了,先將手摸了一摸鬍子,接上又把兩隻手搓一搓,臉上堆下笑來。於一鳴道:「不用提,你的事一定全辦好了。你要是在大學當先生,隨便……」

  馬國棟笑道:「當先生,天下沒有那樣便宜的事,大學堂裏要咱們去教什麼,教人家去算卦嗎?我這回去,不過是給教書的先生抄抄稿子罷了。兄弟,你還是做小生意,只要不夠嚼穀,你去找我,再幫貼你一點。我們同住在廟裏這麼久,總算是患難朋友,我不能忘了你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給人抄抄稿子,能掙多少錢一個月呢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那還能掙多少錢,不過十一二塊錢罷了。人別不知足,不是那陳家的大姑娘給我說話,找事的人有的是,人家哪裏會找到咱們頭上來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哪裏有什麼陳家大姑娘?我沒聽見你提過。」

  馬國棟就把那天算卦起,認識周、陳二人的經過,說了一遍。又說周秀峰對於玉子好像非常注意,可是他這樣一個有學問有身份的人,何以愛上一個做女工的女孩子,這事真有些奇怪。

  於一鳴笑道:「兩家待你都不錯,你何不做一個現成的媒?」

  馬國棟笑道:「我夠不上做媒,那陳家的姑娘,也別想做太太。要是真有那麼回事,像周先生那樣漂漂亮亮的人,弄一個洗衣服的人做外老太太,他自己有什麼面子呢?」

  於一鳴道:「這話可不能那樣說。」

  說著將胳膊上挽著的花生籃子向地下一放,身子也向下一蹲。馬國棟道:「這樣子,你又要和我談上一起了,時候不早了,你出去做生意去吧。」

  於一鳴挽著籃子,肩膀聳了一聳,笑著去了。當天晚上,馬國棟仍舊住在廟裏。次日到大學附近去找公寓,他雖然說是有職業,無奈形狀太窮,而且又沒有鋪蓋行李,各家都不肯收留。沒有法子,只好見了周秀峰,說是白天到學校裏做事,晚上仍回廟去住。周秀峰對於他個人的行動,卻也無可無不可,就聽他自便。

  在當日,馬國棟就正式上工了。他總記得玉子初次見面那一番保薦之功,上了一禮拜的工,可就到陳大娘家來看了兩回。言談之中,自然不免向玉子表示了幾番謝意。玉子抿嘴笑道:「我不過白說一聲,那算什麼?」

  馬國棟道:「自然,周先生這番提拔我的意思,我是到死也不忘記的。將來周先生有要我幫忙的時候,我總竭盡全力去幫忙。就是陳大姑娘呢……」

  說著,用手理了一理下巴頦下的長鬍子。玉子在脅下抽出掖的手絹,揩了一揩嘴唇,微微一笑,看那兩片蘋果色的臉上更泛出一重淡淡的紅暈。馬國棟心想,這姑娘真也是喜歡害臊,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,何至於也把臉臊得通紅,當時也沒有接著向下說什麼。陳大娘卻在一邊插嘴道:「她有什麼要你幫助的地方呢?除非是我,將來要求求你。」

  馬國棟仍舊理著鬍子,對她母女笑了一笑。

  其實陳大娘卻是一句無心的話,玉子卻聽在心裏了。次日吃午飯的時候,這句話在她心裏再忍不住了,她就問母親道:「媽,你說有事要求求馬先生,真的嗎?漫說人家找著事,不是咱們的力量,就算是咱們的力量,咱們還能借著一點緣故,就要人家幫忙嗎?」

  陳大娘笑道:「你這孩子真是死心眼,我哪裏就有什麼事要去求他哩?這也不過因話答話,順便提上這樣一句。人家問咱們有要他幫忙的地方沒有,總得這樣說,難道對人家說咱們用不著他幫忙嗎?」

  玉子一頭高興,聽了母親這樣說,竟是一場幻想,本來吃抻麵吃得好好的,竟不願吃了。原來這是她母親親手抻的,一面抻著,一面就在屋裏小爐子小鍋裏下。下好了,先挑起一大碗給玉子,面裏雖沒有什麼油鹽醬醋,然而放上黃瓜絲和芝麻醬,稀裏糊塗一拌,在平民化的人家,也就吃個又香又脆。玉子挑著碗裏的面,一面吃著,一面和母親說話,這時也不知什麼緣由,心裏自然有一種不高興的意思要發洩出來。於是將筷子架在面碗上,站起身就要走。陳大娘用手扯著她的衣服道:「別忙走,把這一碗面吃完。」

  玉子道:「你這倒是說得奇怪,人家吃不下去。你死乞白賴地要人家吃下去,這為什麼?」

  陳大娘說:「昨晚上吃窩頭,你只嚷沒有吃飽,今天早上,你什麼也沒有吃,又是你說的要吃抻麵,怎麼這會子倒不吃了?」

  玉子道:「見了飯,我就像飽了似的,你叫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這孩子,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常常無緣無故地就生氣。」

  玉子道:「好好兒地說話,誰又生了氣呢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說你不生氣,你叫別人看看你那臉上的顏色,成了個什麼樣子?」

  玉子一皺眉道:「你老問什麼?人家心裏煩嘛!」

  陳大娘道:「喲,好好的心裏煩什麼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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