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說我樂什麼呢,剛才我聽見你在屋子裏嚷著哭的,你看,這一會子,就笑起來了。」

  竹子一噘嘴道:「你這個人,真不是好人,偷著聽人說話。」

  周秀峰本來是和竹子鬧著玩,被他口沒遮攔地把自己心事一說穿,倒鬧得真難為情,伏在窗臺上,將手對竹子點了兩下,笑道:「這孩子說話……」

  話還沒有說完,他身子向裏一縮,不見了。玉子聽周秀峰說話,老是低著頭。這時周秀峰不見了,就拍著竹子道:「傻孩子,咱們家裏說話,招上人家做什麼?以後可別這樣。」

  竹子道:「都是街坊,說一句話要什麼緊呢?你還常常問他。」

  玉子聽了這話,只當沒有聽見,自回屋子裏去了。

  這時陳大娘洗衣服洗累了,正卷著兩隻衫袖,拿了一條小板凳,攔門一坐,迎著風受些風涼。剛才周秀峰和玉子那種情形都看在眼裏。加上竹子前前後後那些話,就看破了個五六分。心裏暗暗忖道:他們這兩個人難道還有點意思嗎?像我們這種窮人家的兒女,想和先生攀一個親戚,那是千萬不能的。若是姓周的憑著他那身份,花上幾個錢和我們孩子胡作非為,讓人知道了,臉往哪兒擱?那可不成。

  玉子這丫頭向來就不和人家說說笑笑的,我很不明白,她倒小心眼裏放下個姓周的,這可合了那句話,「女大不中留」了。心裏這樣想著,從這裏就留下意了。玉子說是簾子擋窗,擋不住蒼蠅、蚊子,倒鬧得屋子裏怪悶的,自己又把自掛的簾子給取下來了。自這簾子取下來以後,那樓上的周秀峰每天總有幾次伏在窗臺上,向半空裏張望。玉子呢,每日頭梳得光光的,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,老是在屋子裏做活。陳大娘也說過兩次,說是:「在屋子裏怪悶的,到外面屋子裏來坐坐吧。」

  玉子就說:「屋裏多清靜,到外面屋子裏去做什麼?」

  陳大娘越發看到七八成,只是她除此以外,對周秀峰又沒一些別的痕跡,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

  五月裏的天氣,總不能把屋裏的窗戶給關上。其次大姑娘坐在屋裏做事,再好不過的了,難道一定還要到外面來做事不成?明知那窗戶天天洞開著,究竟不是件好事,可是又沒有法子去干涉,心裏計劃著,可就想不出一個萬全的法子。要把這件事好好地解決。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,娘兒三個,原是並頭睡在炕上,陳大娘手上拿了一把破蒲扇,只是劈劈啪啪敲了個不住。玉子問道:「媽,怎麼睡不著?你老是翻來覆去的,鬧得我也沒法兒睡。」

  陳大娘一翻身道:「蚊子,白蛉子,真咬死人了,你就不怕嗎?」

  玉子道:「我倒是不大覺得,明兒買一把香回來,晚上點兩支熏熏吧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看光是點香也是不成,這全因為這窗戶是開著的,放了蚊子、白蛉子進來。明兒買幾尺冷布,把窗子擋上就好了。」

  玉子道:「不行吧,這窗洞裏又沒有格欄,冷布怎樣糊得起來,要說撕去窗戶上的紙,放下來糊在上面,真會悶死人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照你這樣說,就愣叫白蛉子、蚊蟲叮死,也敞著這窗戶嗎?再說,這窗戶正對著那高樓,這樣熱天,要光脊樑真也不方便。」

  陳大娘這樣一說,玉子就不好再說什麼。可是心裏大不以為然,認為母親是存心為難,由這一點想到比開窗子還重大若干倍的事,有的是,像這樣不相干的事,母親都要從中阻礙,關於其他的事,那還能談嗎?越想心裏就越煩躁,鬧了一晚上,也沒有睡好,一直到窗戶上大亮,倒糊裏糊塗睡著了。

  一覺醒來,聽到窗子外面有洗衣聲,母親都在洗衣服了,時候一定不早,便忙披衣下床。一隻手掀開門簾子,伸頭向外一望,那個對房住的老蔡,改了賣江米粽子了。他端了一盆冷粽子要往外走,看見玉子,卻將盆放下來,笑道:「大姑娘,今天早上可睡得香,忘了醒了。」

  玉子道:「昨天晚上吹了風,中了寒了。」

  說時,皺著眉毛,眉峰擠了一擠。老蔡道:「是啊!這個日子,白天是熱,晚上是涼,一個不小心,就准能著涼。咱們這樣的窮人,別說生了病,請不起大夫瞧,停了手,也就停了口,那可怎麼辦?人是死得窮不得,唉!」

  那王氏就在屋裏追了出來,說道:「老頭子,你是怎麼回事?就這麼一句閒話,招上了你,就沒完沒了,你還不趕快推車子上街去嗎?」

  老蔡聽了他老伴兒的話,恐怕再一耽擱,又是一番囉唆,連忙就端了那盆粽子到院子裏去,放在獨輪車子上,手扶著車把顛了一顛,又站住了腳。王氏在屋子裏看見,就道:「你別又想什麼岔了,走吧,有什麼事回來再辦。」

  老蔡這也就不言語,推了那獨輪車子,慢慢走出門去。

  剛到隔壁寄宿舍門口,只見周秀峰背了兩手,正昂了頭看柳樹枝上站的兩隻喜鵲。老蔡原認得他,就笑著點了點頭說道:「周先生,你今天沒出門?」

  周秀峰是個受了新思想洗禮的人,對於這種勞動階級,向來是不肯得罪的。老蔡一問,他就答道:「我沒有出去,你現在賣粽子嗎?」

  老蔡道:「湊合一個月吧,下個月就怕不行了。」

  老蔡將車把一放,笑道:「挺好的,有栗子餡兒的,有紅豆餡兒的,也有素的,你剝兩個嘗嘗。」

  周秀峰搖了搖手笑道:「不行,我們南方人吃粽子,煮得熱氣騰騰的,吃下去還怕壞事。你們這粽子,冷的倒罷了,盆裏還擱上幾塊冰,我們真沒有這結實的肚子,只好讓你們北方人嘗這種好口味了。」

  老蔡道:「其實倒是不要緊,這粽子都是煮透了的,冰只是冰著外頭,不關裏面什麼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這樣容易冷、容易熱的天氣,你們斯文人,一不留心,真也就會害病。我們同院子住的那陳家大姑娘,昨晚又不知怎麼著了涼,今天就嚷不舒服了。」

  周秀峰忽然聽到玉子生了病,心裏倒不免一動,便問道:「她病了?什麼病?」

  老蔡道:「我也是剛才要出門才知道的,害的什麼病?可說不清。」

  周秀峰偏著頭一想,她是什麼病呢?老蔡見周秀峰偏著頭沉思的樣子,笑道:「周先生,您有什麼藥方兒嗎?我給您捎了去。」

  周秀峰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我沒有什麼藥方兒,也不能這樣糊裏糊塗就給人藥吃。」

  說畢,他依舊昂首遠眺,好像在想什麼心事。老蔡見他沒有什麼話說,不能在這裏老等著,推車子自走了。

  周秀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,心想等著竹子出來,就可以問她一個詳細。不料這日上午,竹子儘管在家裏,總不見出來。周秀峰等了一等,沒有音信,就背了兩隻手在柳樹蔭下走來走去,也走有七八次的工夫。忽然有一個老頭子,遠遠地看見,就躬身一揖,笑嘻嘻地道:「周先生,周先生,許久不見了,您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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