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陳大娘這才出了一口氣,挾著衣包,一直上樓。到了周秀峰房門口,隔著門問道:「周先生在家嗎?」

  周秀峰將房門打開,點頭笑道:「怎麼你自己送來?那小褲褂穿了,很合身,做得很好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們姑娘綢衣服都能做呢。不信,你拿材料給他做著試試,准沒錯。唉!就是窮。要說我那姑娘,沒有什麼比不上人。」

  她這一套話,周秀峰也不知道聽過多少次,只好點頭笑笑。陳大娘將周秀峰的衣服送到屋裏來,就把馬國棟來訪又被拒絕的話說了一遍。周秀峰道:「哦!幾乎忘了這件事。這兩天我很忙,沒有在學校裏打聽有沒有寫字的事。不過我既然答應了他,我總得給他設法。他現在病了,大概也不能做買賣。我現在給他一塊錢,讓他買點吃的。明天來了,你就把錢交給他,叫他過四五天,來聽信兒吧。我是不容易在家,他也不必見我了。」

  陳大娘見周秀峰依然是一番熱心,便信了他的話,接了錢回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,馬國棟來到陳家,陳大娘給了他錢,又照樣把話告訴了他。馬國棟倒是很感激,拿了錢回去,依然在街上賣蔔。這一塊錢,分了一大半給於一鳴,讓他販了一籃子落花生,傍著卦桌子前後,擺了一個地攤兒來賣。他倆都是無家可歸的人,除了這樣勉強度命,並無別法。好在這福清寺的和尚卻是挺慷慨,廟裏雖然又添了一位不速之客,他卻毫不過問。因此,於一鳴也就在這廟裏寄住。

  又過了四五天,馬國棟還是惦掛著周秀峰答應找事的那句話,又去訪他。一到門口,只見那裏停著一輛嶄新光亮的人力車,車的腳踏上,坐著一個年輕力壯的車夫。正要上前去,周秀峰穿了一套暗綠色的西裝,領上佩著一朵鮮豔的玫瑰花,手上拿一根細條條的紫竹根手杖,滿臉笑容,走出來。他身後,又有一個西裝中年人,嘴上留一點小鬍子。他對周秀峰道:「先來的那個人是誰?我看他,好像是個學生。怎麼衣衫襤褸,窮到那個樣子?」

  馬國棟聽說,心裏一動,將身子一閃,閃在一棵柳樹後,卻沒有聽見周秀峰說什麼。一會兒工夫,只見他坐上那輛乾淨的人力車,飛也似的走了。這又算撲了一個空,只得垂頭回去。

  原來這一天,劉子厚在家裏招待一個法國雕刻家歐勃琳先生。除了劉子厚夫婦一同為主人而外,又請了十幾位中外陪客。其中有韋特爾參贊與其夫人、彼得武官與其夫人、約翰老博士,以上是外國的;又有張國華司長與其夫人、何源博士與其夫人、李學教授與其夫人、魏丹忱教授、曾美婉女士、周秀峰教授、黃麗華女士,以上是中國的。那位黃麗華女士,就是周秀峰在平安戲院會見的密斯黃。

  當周秀峰到了劉宅的時候,劉子厚所請的客也就到了十之七八。有幾位外賓,是不認識的,也經主人介紹了。周秀峰一看在座的人,都是一對一對的。魏丹忱和曾女士雖不是一對,他們可是情人,也是未來的夫婦,唯有自己卻是一個人。遇到這樣文明的宴會,就讓人覺得很減色了。正在這裏想著,恰好那位黃女士穿了西服,笑嘻嘻地了進來。周秀峰一見,倒是出乎意料。主人是否有意如此安排,那倒不得而知。這種遇合,總算很有趣的了。

  黃麗華進來之後,和在座的人一一周旋,最後到了周秀峰面前,笑道:「好久不見,倒是在報上看見周先生心理學的講演,實在很好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膚淺得很。那本是科學講演會,臨時派做的事。一時想不好題目,也不能有什麼預備,只好粗枝大葉,講了一點。」

  說話時,黃麗華就挨著這近邊,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。她坐得這樣近,周秀峰偷眼看她兩隻胳膊,真像雪藕一般。一陣一陣幽香,隨著她和悅的笑容,直向人身上撲來。這一堂之中,賓客互相談話,周秀峰卻也不住地和黃麗華說話。

  那位大雕刻家歐勃琳先生坐在一張寬大的沙發上,穿了一件寬博的黑呢禮服。兩腮連上下嘴唇,一片紅中帶黑的虯髯。臉上微微有一點兒皺紋,卻不時地帶著一點兒笑容。他那一雙炯炯的目光,雖然有一副眼鏡擋著,也不時地直射到黃麗華身上。他偶然一回頭,和劉子厚目光相遇,便笑道:「這位黃女士很美麗,我可以為她刻一個像作為紀念。」

  黃麗華的法文本來很好,她聽歐勃琳這樣說,便直接用法語答覆道:「那是極歡迎的事,請約一個時候,我就可以到貴寓去拜訪。」

  歐勃琳道:「明天下午吧。那個時候,我正沒有什麼事呢。」

  那韋特爾夫人、彼得夫人聽了這話,很羡慕似的,都走了過來,和她談話。周秀峰轉身一問劉子厚,才明白其中的緣故。見黃麗華出了這樣一個風頭,也為她慶倖。

  何源博士和周秀峰也是最熟的朋友,便牽著他的手在一張沙發上坐了,因低著聲音問道:「這位黃女士你很熟嗎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會過幾次面,都是在朋友家裏偶然遇到的,不過相認識罷了,還不能算是朋友。」

  何源道:「那真奇怪,我們這裏,好幾位熟朋友,都不能像你和她談到那樣親切呢。」

  這裏是一個極大的西式客廳,周秀峰坐的地方,離著黃麗華很遠,所以他們輕輕地說話,那方面並聽不到。何源道:「黃女士很擅長交際,極好中國的文學。你也是喜歡國故的人,哪一天,你到她家裏去談一談文學試試看,保管她歡迎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怪不得她說出話,老是出口成章。原來她對於中國文學也是喜歡研究的。」

  何源笑道:「你們正是一對同志。」

  魏丹忱遠遠地看見他兩人在一處說笑,也走了過來。何源笑道:「密斯脫魏,你和黃女士也認識嗎?」

  魏丹忱道:「我是因為密斯曾的關係認識的。她那人很聰明。」

  周秀峰見大家對黃麗華的評論都是這樣,對於她的音容笑貌,不由得又加上一層注意。

  一會兒工夫,主人請客入席,周秀峰和那位黃女士正坐在一處,幾位外賓,不明白其中緣由,都認為他們是一對兒。黃女士對此事並不介意,周秀峰可就躊躇滿志了。這一天的酒席,卻也特別,乃是中國的酒席,用外國法子來吃。這外賓裏的約翰博士,有一次在傳心殿受中國教育界的招待,曾吃過一次。他是不住地稱讚,說中國菜豐富與熟爛,老年人吃了,最受用不過。劉子厚聽了這話,就許了請他。約翰博士又說,可是使不來那筷子,還得照西洋吃法才成。說這話不久,正好歐勃琳遊歷北京來了。劉子厚就借了招待他的機會,辦一回中餐西吃。他定的也是宴席。

  所有席中應有的菜肴,一樣也不許落下,都按著座上的客,每人一份。水果蜜餞,也是一樣,不過中國整桌的席,是先吃水果蜜餞的,這卻改了,移到最後。讓甜菜甜羹上過,接上就是這個。甜羹呢,就代了番菜的咖啡了。席中熱炒的菜,自然好分,至於整雞整鴨之類,改為每人要一大整塊。這種吃法,材料自然是很多。上次教育界招待外賓,是每份六元。因為人多,有些菜可以將就,不至於十分破費。劉子厚請的只有十幾位,館子裏以錢少不合算,卻要每份八元,所以這種酒席,不是遇到劉子厚做次長的闊主人,別個是不能勝任的。

  每上一樣菜,坐在歐勃琳先生下手的何源博士,必要報告一番。吃到了鮮龍鬚菜燴腰片,歐勃琳倒說香脆而不堅硬,很是好吃,便回頭問那半中國通的約翰博士:「這是什麼?」

  約翰博士道:「中國水裏,有一種魚,它的肉豐潤不刺,大概是這個。」

  他雖是英國人,卻是用法語去答覆的。黃麗華聽了,就譯給周秀峰聽,他也不覺微笑起來。何源博士就老實告訴歐勃琳說:「這樣菜,是豬身上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