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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馬國棟這天沒有出去,就在家裏休養一天,有於一鳴陪著談談說說,倒也不寂寞。到了次日,身體已復原,無奈天氣不好,又下起雨來。這廟裏到處漏雨,淅淅瀝瀝,遍地是水,陰陰暗暗,寒氣襲人。馬國棟還好一點,於一鳴身上只有一件破布長衫,坐在佛殿上,冷得身上只管發抖。馬國棟便讓他睡在草簾子上,自己蓋著破棉被。

  馬國棟趁著今天下雨,不能擺卦攤子,便決定到禦河沿去會一會那位周先生,或者有一點兒機會。於是買了十二兩大餅,將茶葉末沏了一壺熱茶,和於一鳴分著吃了。肚子吃得飽了,看看天上雨已小住,便踏著泥地,到周秀峰寄宿舍裏來。走到了,兩隻鞋已經糊滿了泥漿,兩隻褲腳也是濺滿了泥點。生過病的人,受了這一番累,走的是上氣接不上下氣。在門口定了定神,然後才上前敲門。聽差走了出來,見這樣一個窮老頭子,而且滿身泥漿,就不大高興,便問道:「你找誰?」

  馬國棟賠著笑道:「勞駕,我是找周先生的,請你回一聲兒。」

  聽差道:「找周先生?周先生不會認識你。」

  說著,把手一扶門,就要關上的樣子。馬國棟對聽差作了一個揖,笑道:「勞駕,請你回一聲,就說有一個姓馬的要會他。」

  聽差道:「姓馬,姓牛的,他也不會認識。他不在家。」

  馬國棟看聽差這一副神情,絕對是不肯讓他進去,便在門口徘徊著,想得一個機會,或者可以碰到周秀峰。

  約莫在門口轉了半個鐘頭,隔壁側門裏忽然走出一個婦人來,對馬國棟望著說道:「你這位先生,不是姓馬嗎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是姓馬。大嫂,你怎樣認識我?」

  那婦人道:「我姓陳,我家大姑娘認識您。」

  馬國棟恍然大悟,這就是那個送白薯的姑娘的母親,便拱拱手道:「上次多謝大姑娘給我……」

  這「白薯」兩個字,說到口邊,自己都覺有些不好意思,就說不下去。陳大娘便道:「這算什麼啊!說了怪寒磣的。您在這門口等什麼嗎?我看見您在這兒待了好大一會兒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是的,我要會這隔壁一位周先生。他們的聽差不給我回,不知道他在家沒有?」

  陳大娘道:「您請到我家裏坐坐吧。我叫我那二丫頭,給您瞧瞧去。」

  說著,便將馬國棟向裏引,果然看見那給他白薯的姑娘坐在屋裏。這時,玉子正拿著活在中間屋子裏做,看見馬國棟進來,站起身來,笑了一笑,依舊低頭做活。

  陳大娘便陪著馬國棟坐下來說話,因問道:「竹子哪裏去了?」

  玉子道:「躺在屋裏炕上呢。我看她那樣子,好像不舒服,叫她做什麼?」

  陳大娘道:「這位馬先生要會那周先生呢,可是那邊門口的王大爺,也太什麼了,愣不給人家回一聲兒。我想叫竹子瞧瞧去,到底他在家裏沒有。」

  玉子笑道:「不用瞧了,他不在家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怎麼知道他不在家呢?」

  玉子道:「他要是在家,他那扇窗戶總開著的。」

  說時,回頭向對面高樓上一努嘴道:「你瞧,那窗戶關著不是?」

  陳大娘笑道:「可不是,我倒沒有想起。他在家裏,窗戶總會開著的,總可以看見他在那兒站著呢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他既是不在家,我倒錯怪了那聽差。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在家裏?」

  玉子道:「晚上總在家裏的。可是這幾天不對了,總是到了半夜,那窗戶裏的電燈才亮,大概回來得很晚哩。」

  馬國棟聽說,面上倒現出猶豫不決之色。

  陳大娘早聽見玉子說了,周秀峰要給他找一個事。大概馬國棟因為見不著他,所以發急,便道:「這周先生,我是常看見的,我若是見了他,給您提一聲兒得了。您住在哪兒呢?有了話,我就找您去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我那地方太遠,不必去吧。過一兩天,我還是到您這兒來聽信兒,您不嫌麻煩嗎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什麼話呢?常言道,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誰能說沒有求人的地方啊?這時候,我給您幫幫忙,將來說不定也有求著您的時候呢。那周先生人很好,倒和我們……」

  玉子道:「媽,您老人家見生客,也是這樣一說就一大套。」

  陳大娘笑道:「我又一大套了?我就不說吧。馬先生,您有工夫就來吧,我一定給您說的。」

  馬國棟見陳大娘為人倒是心直口快,稱謝了一番,冒著小雨,回破廟去了。

  陳大娘把人家託付的事老放在心裏,卻不住地向那高樓上望,看周秀峰回來了沒有,一直到了晚上八點鐘,才見窗戶裏面電燈亮著。陳大娘將洗得了的衣服疊上幾件,便送到隔壁寄宿舍裏來。門口聽差王福問道:「陳奶奶,怎麼您自己送來啊?」

  陳大娘道:「王大爺,別啊!咱們都是窮人,都靠著旁人來提拔。人家有機會,落得讓人找條路子。將來總有好處。」

  王福不讓他說完,搶著道:「我的陳奶奶,您這是怎麼著?我沒對您說什麼呀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王大爺,你自己還不知道嗎?這樣下雨的天,道兒是不好走。人家身上又害著病,走來真是不容易。他是那樣來的,一定有要緊的事。你為什麼不給人家回一聲兒,卻說是周先生不認識他哩?皇帝家裏,也有三門窮親戚,誰能說有錢的人,就不認識窮朋友啊?」

  她夾槍帶棒,說了這一大遍。王福才明白了,原來為的是那個姓馬的沒見到周先生,與她自己卻一點兒沒關係,笑道:「鬧了半天,你這話,我才明白了。白天那個姓馬的來,並不是我不讓他進去。周先生不在家,我往哪兒讓哩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不在家,說不在家,為什麼說周先生不認識他哩?」

  王福笑道:「陳奶奶您請吧,別嚷嚷了,讓周先生聽見了,他要說我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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