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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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勃琳聽了這話,又叉了一片腰子,放在嘴裏,咀嚼了一會兒,笑道:「這倒有一點像獸肉,若說是豬身上的,我有些不能相信,請問,這是豬身上哪一部分的呢?」 何源本想直說,這是腰子,只見坐在對面的張國華不住地以目示意。何源是博士,他立刻醒悟了。這腰子是內腎,若照字直譯出來,有些不雅。讓外國人傳說出去,中國人喜吃內腎,這就未免笑話了。而且在座有許多體面的婦女,也不便說出這話,因笑道:「這的確是豬肉,不過烹飪起來,很費手續罷了。」 歐勃琳信以為實,也就一笑而罷。 劉子厚將盤子敲著響了幾下,然後便站起來演說,歡迎歐勃琳先生。劉子厚講完了,歐勃琳站起來致答詞,由何源翻譯。他說:「沒有到過中國之前,所聽到說中國的情形和自己現在看見的完全不同,尤其是中國的美術與文學,自有獨立的精神。很願在座的中國人給我一點文學或美術有關的東西,作為紀念。我也另有一點東西奉答。」 他演說之後,大家一致贊成,有要送他瓷器的,有要送他一幅畫的,有要送他雕刻品的。到了黃麗華面前,劉子厚的比國太太就問她送什麼,黃麗華笑道,「論文學也罷,論美術也罷,我全不懂,叫我送什麼呢,捨下收藏好版子的書倒也不少,我現在找出一部乾隆版印的大字唐詩,就很好,我把那個奉送吧。」 比國太太當時解釋給歐勃琳聽,他很是滿意。 劉子厚笑向周秀峰道:「你的書法甚好,何妨寫一軸小中堂送歐勃琳先生?」 周秀峰還未答言,黃麗華便說道:「密斯脫周,還精于書法嗎?我倒不知道,一定要請教的。」 劉子厚笑道:「能寫字不算奇,西洋留學生會寫字,那才算奇。」 說畢,便將這意思告訴了歐勃琳。他和約翰博士都說中國的字是一樁美術,很歡迎周秀峰寫字相送。周秀峰笑道:「其實我不會寫字,既然大家都願意我獻醜,我就只好勉強寫一副對聯湊數了。」 何源道:「說到寫對聯送人,我又想起一樁佳話,從前英國女皇維多利亞要李鴻章送他一副對聯,而且要是中國書上有的話,李鴻章這一想,可難了,一來要頌揚得體,二來也不要失自己的身份,想來想去,居然讓他在唐詩上找到兩句。」 黃麗華道:「在唐詩上找到兩句嗎?這很不容易了。」 說時,用一隻手撐著下頦作沉吟之狀,笑道:「唐詩上有恭維維多利亞的句子,這實在出人意料了。」 何源道:「我們猜不出,他卻用的是極熟的十四個字,乃是『西望瑤池降王母,東來紫氣滿函關』。」 他一說,在座的中國人都同聲贊好。劉子厚笑道:「秀峰兄,也可集一副對聯試試看。」 周秀峰道:「這個怕不能如意,我就不懂得作詩呢!」 黃麗華道:「我想倒不一定要集句,運典貼切,自撰也可以的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這樣倒是路寬些,密斯黃對詩學很有研究,給我撰一副吧!」 黃麗華道:「我越發不懂得什麼,平常不過愛讀詩罷了,作是不會的。」 當時大家謙遜一番,這一件事就說過去了。 一會兒宴席已散,大家隨便談話,周秀峰因問黃麗華:「每日在家,做何消遣?」 黃麗華道:「是家父的意思,每天讓我讀兩個鐘頭中國書,又請了一位老先生每天到捨下來講些書史,大概每日上午,總是在家的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哪一天得閒,一定到府上去拜訪,不嫌吵鬧嗎?」 黃麗華道:「那是極端歡迎的,怎樣說起『吵鬧』二字來哩?」 周秀峰昂著頭做沉思的樣子,口裏念道:「明天,後天,再後天星期六,星期六早上沒有功課嗎?那天我去奉訪。」 黃麗華點頭微笑道:「很歡迎,很歡迎。」 後來賓客慢慢地散了,黃麗華還在這兒和劉太太談話,周秀峰也就和劉子厚閒談不斷,沒有打算走,坐了很久,後來還是讓黃麗華先走了。周秀峰一看牆上掛的鐘,已經到了五點,人家是一點鐘的宴會,坐到這時還沒走,也就時間不少了。又怕馬上就走,劉子厚會見笑,又坐談了十幾分鐘才回去。其實他這種感想,還有點兒不脫中國人的舊習氣,那黃女士卻並不怕男子向她表示接近的。 當她那一天自劉宅宴會之後,便坐了她父親的汽車先到公園裏散散步,然後才回家去。他父親黃經仁,已經是等得不耐煩了,黃麗華也知道她父親是要等著汽車坐的,不過一坐了車子出去,就把這事忘了。 當時回家,用腳輕輕地踏著地毯,走到她父親房門口,輕輕地將門向裏一推,伸著頭在門縫裏一望,屋子裏靜悄悄的,並沒有人,只有那張背門而設的大沙發上,一陣一陣的濃煙在沙發背以下卷著煙球,直向上冒。她輕輕地走過去,扶著背靠,向下一看,她父親正半睡半坐地躺在背靠以下,銜著煙斗,在極力地抽煙呢。黃麗華笑道:「爸爸,今天劉次長家裏請客,真是別致,中國菜,用外國法子來吃。」 黃經仁躺著抽煙,卻不理她。 黃麗華由椅子後繞到前面來,便坐在沙發上,把身子直向父親懷裏擠,笑道:「你又生我的氣不成,我又是什麼事不好呢?」 說時,卻用一個食指,給他抹上嘴唇的鬍子,黃經仁皺著眉,將黃麗華的手向下一按,說道:「這樣大的人,還是這樣頑皮。」 黃麗華噘著嘴道:「值得這樣生氣嗎?我知道,就是不該坐你的車出去,耽誤了你的時間了。你要這樣生氣,不會花幾塊錢,租一輛車出去嗎?要不,你就給我買一輛汽車也行。你想,誰不要一個面子,這樣的宴會,雇了車去,多麼寒磣呢!」 黃經仁將煙斗裏的煙灰敲著,落在茶几上的煙缸裏,在身上掏出一隻橡皮煙絲袋,將煙斗按上了一鬥煙,又在身上取出銀質的自來火盒,將彈簧一按,蓋子開了,冒出一道火焰,於是從從容容地點著煙斗,眼睛半開半閉,靠著沙發,靜靜地抽煙。黃麗華道:「喲,你還生氣啦,以後我不坐你的車就是了。」 說畢,一揚脖子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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