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這一間廂房,和尚自留用了,也是倒鎖著。馬國棟隔著門縫,向裏一張望,並不見什麼東西更動。原來這時的月亮,正斜照著這屋子呢。心想,怪呀!和尚沒有回來,我又沒有這塊藍布手巾,這是哪來的?廟門是鎖的,也沒有第三個人能進來。這樣的破廟,還有賊光顧不成?就是有賊,他也沒偷什麼去,倒扔下一塊手巾了。要不然,那就是鬧鬼。

  想到鬧鬼,只見月亮照著廊下,昏暗暗的,一些蜘蛛網被風鼓動著,在暗中不住地晃動。看看廊下幾尊有身無頭、有腳無手的佛像,似乎都活動起來,這不由得渾身就是一陣麻酥,十萬八千個毛孔都向外透著涼氣。自己也是在這廟裏住慣了,呆立了一陣,躲是無可躲,怕也跑不了,自己咳嗽了兩聲,定睛細看,覺得那些佛像卻又沒有走動。心想,這是我疑心生暗鬼,管他呢。漫說沒有鬼,就是有鬼,大不了,我把這一條命交給他,也就完了。像我這種人,還怕什麼死不成?這樣一想,倒又處之泰然。慢慢地走到佛後,便躺在草簾子上,再咀嚼白天和那位周先生說的話。

  抬頭看佛龕背板上,還放著一個破洋鐵茶葉筒,拿下來搖了一搖,裏面還有一撮茶葉,便拿出來,放在茶壺裏走出廟去,在南頭小茶館子裏沏上一壺水,又在雜貨店裏買了幾個火燒和幾根油條,一塊兒拿回家來。走到佛龕後面,喝著熱茶,吃著火燒,不由得又想到那塊藍布手巾上去。這時,更奇怪了,那塊藍布手巾,先前自己拿起來一看,便扔在土磚上的。出去的時候,記得清清楚楚,還放在土磚上,這個時候,卻忽然不見了。這大概我進廟的時候,廟裏藏著一個人,我始終沒有看見他,我一出門去沏茶,他又把那塊藍布手巾拿回去了。

  這樣看來,決計是個人,並沒有鬼。可是他既然是個人,又是打哪裏進來的呢?若是來逛逛的,他不會爬牆。爬牆進來的,一定是賊。要說賊,他又想偷什麼?而且我回來大半天的工夫,他還在廟裏藏著,那又為什麼呢?這不是怪事嗎?想想又放心不下,拿著燈在大佛殿上照了一照,也沒看見什麼。正在這時,一陣簷風吹來,把燈吹滅了。他心裏不怕,身上不由得寒氣攻心,放下燈,好容易摸索半天,才把取燈兒摸到。他摸索了一會兒,將取燈兒擦著,重新點了燈,也不敢再探照了,自回佛龕後去坐著。枯寂場中,越是覺得夜長。一個人悶悶坐了一會兒,展開破被,就在麥草簾子上睡了。

  睡了一覺,偶然醒來,只聽得佛殿上有踢踏踢踏之聲。先還自己解釋,是自己心虛,側著耳朵仔細一聽,竟是清清楚楚,有那從容緩步的聲音。無論如何,這不能推為偶然的聲音了。本想仗著膽,再出來探望探望,不料渾身篩糠也似的哆嗦,身子卻移挪不動。這樣提心吊膽地鬧了一夜,到了次日清晨,渾身癱軟,竟爬不起床,原來病了。他自己一想,昨日下午回來,還是歡天喜地,精神很好;一覺睡著,人就生病了,不用提,這病是受了驚了。

  睡了一會兒,先是聽到胡同裏有車輪聲,慢慢地也有了賣東西的吆喝聲。最後,賣杏仁茶的也吆喝著過來了。窮人家裏,沒有鐘錶,除了看太陽影子,猜著時間早晚,其次聽街上賣東西的吆喝,也能猜出些時候來。因為做小生意的買賣人,習慣成自然,什麼時候,到什麼地方,是有一定規矩,不會錯的。馬國棟聽到賣杏仁茶的聲音,知道是八點半到九點的時間,覺得已不早了。自己想爬起來,卻實在不能夠。但是身上發燒,口渴異常,又實在想弄一點茶喝,只得才扶著地,連跪帶爬地爬上正殿來。

  這一出來,他又嚇了一跳,只見西廊下坐著一個人,臉朝著壁,正在曬東上的太陽呢。定了一定神,只見那人穿一件破藍布長衫,左一個窟窿,右一個窟窿,腰上卻用一條粗麻繩子來束著,腦袋上的頭髮亂蓬蓬的,直像戴著一個大鴉鵲窩。那麻繩子上拴著一塊藍布,倒好像昨日拾的那條手巾。他想了一想,恍然大悟,便喝道:「你是什麼人?昨天在這裏鬧了一宿,你瞧瞧,我都給你嚇病了。」

  那人聽說,回過頭來,一張黃瘦的面孔,下部長了許多短楂鬍子,看那樣子,十分憔悴,倒不是惡人。他見馬國棟在地下爬,連忙走過來攙扶。馬國棟坐在地下搖手,說道:「不用!不用!昨晚上你在這廟裏睡覺來的嗎?」

  那人勉強笑道:「是的!我怕這廟裏不肯借住,沒有敢驚動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唉!這是從哪裏說起?你昨晚上對我明說了,我自然讓你住下。你躲著不見面,神出鬼沒,鬧了一宿,我只當是有邪氣。」

  說著,搖了搖頭道:「我差一點兒給你嚇死了。我現在四肢無力,渾身發燒,爬著出來弄茶喝。你看,這下子,把我害苦了不是?」

  那人連連拱手,說是對不起。馬國棟道:「我看你也像是個落魄的人,不來怪你。我托你一件事,你給我弄口熱茶來喝,成不成?」

  那人哼著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我也是病人,正想喝的呢。您有盛裝水的嗎?」

  馬國棟告訴他拿茶壺,又給他兩個子兒,讓他買包茶葉,上小茶鋪子裏去沏水。那人拿了錢,提著茶壺,慢慢地走去了。

  過了一會兒,他提著茶壺回來,就和馬國棟喝著茶談心。馬國棟這才知道他叫於一鳴,是個做店夥的,因為被鋪掌櫃辭了事,接上又害了一個多月的病,弄得一貧如洗,原住在天橋小店裏,因為有三天沒給店錢,被人家轟了出來。昨天下午,從廟門口經過,向門縫裏一張望,裏面無人,就決定在這裏安身,繞著彎,從廟後一棵樹上上的屋頂,然後跳下來的。原睡在這麥草上,因馬國棟回來門響,便躲在西廊佛座下,睡了一晚。一早本想走,因聽見佛龕後有人哼聲不絕,怕是主人翁病了,想等一會兒,裝著過路人進來瞧瞧。馬國棟聽他這樣說,倒也是個好人,不免有些感動,便把昨晚被嚇著的事就都忘了,便道:「你沒有住的地方,倒可以隨便湊合,這吃呢?」

  於一鳴兩隻手捧著一隻破碗,嘴就著碗邊,喝那熱茶,瑟瑟作響,歎了一口氣道:「沒法,只好討著吃了。前幾天,我還是討一半,當一半。打昨天起,我就光討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你既然要飯,為什麼盛飯的東西也沒一個?」

  於一鳴道:「要說要飯,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啦。可是我要了這幾天飯下來,我才知道比做活還難。給得起的,自然是那大宅門兒。可是你還沒有走過去,聽差早就嚷著過來:『沒有,沒有!走,走!』若是走遲了一步,他就橫著眼睛,預備揍人。差一點兒的,還得瞧見人家開著門有人在那兒,央告央告他。他們雖然不嚷,可也是那兩個字:『沒有!』你再要麻煩,他就說:『沒有嗎,有還不給你!』關著門的,就更別提啦,沒有個要飯的敲人家大門的。倒是小住家兒戶,有點剩菜剩飯,倒是真給。還有走出大門,吆喚著你去給你的,這樣的人家,一天又碰得到幾處呢?所以要飯是不成,倒不如在胡同裏追追車子,討幾個子兒,買點吃的。昨天我就只討了上十個字兒,買了一頓吃的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你歇工的時候,手上一定還剩幾個錢,為什麼不回家去呢?」

  於一鳴道:「我要有家,我早就回去了,我是山東長清人,地方上鬧了兩年的旱災,又趕上這個荒亂年月,鄉下人全靠吃樹皮草根度命。我有兩個種地的哥哥,全帶著妻兒老小到關外逃難去了。現在是生死存亡,全不知道。我哪還有家呀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這真巧了,我們兩人全是無家可歸的了。」

  於一鳴聽說,也問了一問馬國棟的身世,便拱手道:「真對不住。我昨晚上把你給嚇病了,今天老兄你是不能做買賣的了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身上還有幾吊錢,今天可以對付一日,養息養息,明天再說吧。我看你倒餓得很,那佛座後面還有一個半火燒,拿去吃了吧。」

  於一鳴道:「老兄你自己也要吃,我怎好拿了去?」

  馬國棟道:「不要緊,我這兒還有錢呢。我看你只喝茶,大概肚裏餓得很,你就拿去吃了吧。」

  於一鳴聽他這樣說,果然拿了來,另外還有半截油條,也就著熱茶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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