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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賣蔔的道:「呵喲!姑娘,怎好要你花錢?茶,我是擾了你的。白薯……」 玉子不等他說完,眼皮一撩,對桌子那邊站著的周秀峰看了一眼,說道:「這位周先生幫助你的錢,你都收了,我送你一碗白薯,又算得了什麼?」 她這話雖然是對賣卜先生說的,在一旁倒樂壞了周秀峰,讓人家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周先生,比吃了白薯還要快樂幾倍了,笑道:「你就不要客氣了,這位陳姑娘買了白薯來,還能收你的錢不成?」 玉子聽說,笑了一笑,依舊站到門邊去,等著賣蔔的剩下碗來。賣蔔的一頓飽,把白薯吃完,又喝了兩杯茶,連稱多謝。 周秀峰問道:「閣下剛才說,是陝西秀才,為什麼倒跑北京來賣蔔呢?」 賣蔔的道:「這話說起來也長。我吃飽了,反正也沒事,不妨把這話對二位說說。我姓馬,考名國棟。家裏雖不算富有之家,卻也不愁吃,不愁穿。無奈敝縣澄城,連年都在兵匪交戰的漩渦裏。我怕官兵派餉,又怕土匪綁票,在鄉村上一點兒事情也不能出頭來做。因為有一個同鄉在北京做官,我就寫了一封信,請他給我找一件事做做。蒙他的好意,請我當西席,教他少爺、小姐的書。我想,教書雖然無味,到北京來瞻仰瞻仰首都風景,也是好的,所以我就來了。」 周秀峰道:「大概有些不湊巧,閣下到了京,貴同鄉又出京了。」 那馬國棟說得高興,倒了半碗茶,一仰脖子喝了,一摸鬍子,將頭一擺道:「非也!」 這一句話,使出了他秀才的老招,周秀峰不由得笑了。玉子也抽出脅下的手絹來捂住嘴。 周秀峰笑道:「怎樣不對呢?」 馬國棟道:「我到了北京,倒是找到了東家,原來是教一位少爺、兩位小姐的書。他們原都在學校裏的,不過回家來,我給他們補習一點漢文。少爺倒是罷了,兩位小姐,嫌我是鄉下人,很不聽話。東家是有差事的人,家事就不過問。學生一不敬重先生,連聽差的都不愛和我說話,常言道,『士可殺而不可辱』,我還教什麼書!就寫了一封信向東家辭館。東家雖然挽留了,我決計不幹。他沒法,就送了一百塊錢的川資,讓我回家。我因為到了北京來,馬上就教書,各處的名勝都沒有去看。因此搬到旅館來住著,反正閑著身子,天天去逛名勝。不料就在這個時候,交通就斷絕了。 等了一個月,越等越不通,川資也就用光了。除了我那東家,北京沒第二個熟人。要說再去找人家,有何臉面相見!所幸在家無事的時候,學過占卦和算命兩件事,原來是好玩的,現在用得著了,就在街上擺卦攤子度日。又怕遇見東家的下人,他們少不得嘲笑我,所以留了這一把長鬍子,再弄一副眼鏡一戴,人家都認不出來了。這樣下來,整整有兩年,交通不曾恢復。屢次寫信回去,不見回信。後來寫許多信給親友,探聽消息。三個月後,來了一封信。原來捨下避兵,躲進城去,不料進城之後,縣城被圍二百四十天,全家都餓死在城裏了。至於鄉下呢,村子被炮火轟掉,現在全縣都是兵和匪,地上的草,長有兩三尺深了。我就是回去,在哪裏安身?舉目……」 他說到這裏咽住了,眼淚落在長鬍子上,像珠子一般。 周秀峰看了他這樣,也覺得老大不忍,便問道:「你賣卜的錢,夠嚼穀嗎?」 馬國棟道:「晴天倒是夠了。可是颳風下雨,那就沒法兒辦。好在住在一家廟裏,倒是不要店錢。一沒有生意,就躺在家裏挨餓。」 他在這裏說話,玉子已過來收碗,便問道:「馬先生,你說住在廟裏,廟裏的和尚讓你住嗎?」 馬國棟道:「這廟裏雖然有一個和尚,在家的時候很少。我住在那兒,倒替他看守這廟了。其實廟是一座破的,什麼也沒有。沒人看守,也不要緊的。」 玉子站在桌子邊聽他說話,倒看了周秀峰幾眼,搭訕著說道:「憑你這樣的人,若是碰到機會,要找個混飯吃的事,總不很難。我想寫字這樣的事,你總辦得了。從前我們有個親戚,就在一個大學堂寫字,一個月倒掙一二十塊錢呢。」 周秀峰聽她的口音,已然會意,便笑道:「陳姑娘說得不錯,只要你寫字能快,我倒可以給你在學堂裏找一個書記的事,抄寫講義。你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 馬國棟連連拱手道:「這樣的好事,哪裏有呢?我有個不就的嗎?我還沒有請教,貴衙門是……」 周秀峰笑道:「我和閣下一樣,也是教書。」 說著,在身上掏出皮夾子,取了一張名片給他。馬國棟接著名片一看,連道了「呵,呵!」 幾個字。周秀峰道:「我就住這高的屋子裏。過兩天你可以來找我,那時候我給你一個實信。」 馬國棟聽了這話,心裏自然喜之不盡,先謝了周秀峰,回頭又謝了謝玉子。玉子笑道:「吃一碗白薯,這算什麼?」 馬國棟拱著手笑道:「不,幸虧姑娘給我提了一提,這位周先生就答應給我找事。要說謝的話,就應當先謝謝姑娘。」 玉子心想,我給你保薦,就不好意思,你倒要給我說明,心裏這樣想著,臉可就紅了。馬國棟哪裏知道,他倆還是初次交言,見玉子紅了臉,還以為姑娘們臉薄,受不起人家的恭維,倒也沒有注意。當時很高興地把桌椅收拾了,道謝回去。原來他那桌子,也只徒有其名,卻是四根長柳條棍兒,縛著幾根繩,交叉地支著,那就算桌子腿。在柳條架子上,蒙上一塊薄木板,那就算桌面。他把木板放下,架子一收,和那條窄板凳束在一起,就可以用繩子牽著負在背上。至於那桌呢,這時倒又做了包袱,把桌上卦牌籌牌一股腦兒包上。他手上提著包袱,背上背著桌凳,就慢慢地回廟來。 這廟是一所福清古寺,在東牆根下,是個極冷僻的地方。那廟的牆,前面就倒了兩堵,只把些亂磚碎石把倒的地方堵塞上。那兩扇門,雖然很高大,左邊一扇,門鬥壞了,不能轉動,一轉動就要倒下來,把一塊很大的石頭將門來撐上,只留右邊一扇門讓他活動。馬國棟在雜貨店裏討了鑰匙,將廟門打開,挨身而進。這時天色已經昏黑,由亮處到廟裏來,越發是看不見,摸到佛龕後面,摸著了煤油燈,擦了取燈兒,將燈點上,放到一堆土磚上。土磚對面,鋪了滿地的麥草簾子。麥草上,橫搭著一條破棉被,這就是馬國棟的床了。 ①取燈兒:火柴的俗稱,也叫洋火。 他坐在草簾子上,靜靜地想著,我不是做夢吧?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人,萍水相逢,就給我找事嗎?正這樣想著,屋子裏慢慢地光亮,忽然看見土磚下有一條藍布手巾,自己並沒有這件東西,這是哪裏來的?拿起來一看,一股臭汗味。心想,莫非那了空和尚回來了嗎?可是小雜貨店裏的人並沒有告訴我他曾取鑰匙呢,便轉出佛龕後面,到後面一間廂房裏去看看。原來這福清寺,只有佛龕後面和這一間廂房,屋上的瓦是完全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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