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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▼第二回 歸去已無家沿街賣蔔 遠來原有意對榻談詩

  卻說玉子因她母親猜錯了,忽然一笑。陳大娘道:「你瞧我猜著你的心事不是?這大長天日子,不吃一點兒哪成?要不,我叫竹子給你買兩個燒餅來吃吧?」

  玉子道:「我不餓,什麼也不吃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既然不餓,為什麼歎氣呢?」

  玉子笑道:「這話越說越遠了。這麼大人,難道還會餓得歎氣嗎?」

  陳大娘道:「那麼為著什麼歎氣呢?」

  她問到了這一句話,玉子實在沒法答覆,便默然不作聲。陳大娘見她沒有作聲,便出去洗衣服。不多一會兒,想起屋子裏放有請客的一壺好茶,沒有喝多少,便走進屋來,要弄口茶喝喝。剛一進外屋門,又聽見裏面一陣長歎之聲。走進屋去,只見玉子靠著被子歪著身子坐著,兩隻手交叉著,抱住了右腿,眼睛卻望著窗戶外的綠楊樹梢,不知道她看什麼,卻這樣看出了神,便道:「你怎麼又歎氣?今天你心裏又有什麼事?老是不高興。」

  玉子道:「做活做累了,我歇一會兒,有什麼不高興的哩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坐著怪悶的,到院子裏去一會子吧。」

  玉子也覺得這樣坐著,心裏鬱鬱不樂,到大門口柳樹蔭中望望也好,便起身下炕來,在抽屜裏拿出來一面小鏡子就著光一照,掠了掠鬢髮,然後牽牽衣服,走出院子來。

  走到大門口,只見賣白薯的老蔡推著他那輛車,一顛一顛地推了回來。玉子道:「你老人家,今天回來得早啊。」

  老蔡將車子停住,用手一摸鬍子,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這年頭兒是不殺窮人沒飯吃。什麼法子呢?今兒個早上推出去,趕上一家辦喜事的,門口的車子,就停得多著啦。這個時候,賣白薯的,差不多是沒有,所以買的人很多。一鍋白薯,倒賣了一大半,總算不賴。我看看沒有什麼人要了,推著車就向家裏走,打算在家裏再添上點,下午再出去一趟。一出胡同,大街上就擺著隊伍,不讓過。那些老爺們,還是一點兒不客氣。你只要愣一愣,拖著槍過來,那一副情形可真嚇人。我還是這一把花白鬍子啦。這要換個年輕的,真要挨個幾下子。我看那種樣子,不用費話啦,趕緊拉著車倒退,縮到胡同裏去。我想等個一會兒,也就過去了。哪裏知道,足等了這麼一下午,剛才隊伍收了才讓過來。」

  玉子道:「為什麼不讓過呢?」

  老蔡道:「聽說有個大傢伙出來吧,可是我在胡同口上等了那麼半天,也不見有一個什麼人過去。後來聽見巡警說,不來了。你瞧,這不是跟走道的人開玩笑?我在那裏等著,買賣是沒有,走又走不了,真急人。」

  玉子道:「你老人家也是省了一步,不會繞道回來嗎?」

  老蔡笑道:「姑娘!這是孩子話了。咱們由東往西,他可給你由南往北地這麼一截斷,你從哪裏繞道回來啊?真要繞道,除非繞出後門去,受得了嗎?今天上午,好容易多掙兩個錢,滿打算多趕上一趟,你瞧,就會出這個岔兒,還趕不上往日呢!我是因為走到家門口了,索性回來,晚上再出去吧。」

  玉子道:「他們為什麼不讓人家走道?」

  老蔡道:「嘿!姑娘,沒有聽見說鼓兒詞……」

  他正說到這裏,王氏在院子裏嚷道:「你這是怎麼著?把一輛車橫在大門口,就這樣說上了。」

  老蔡一聲不言語,便把車推進去了。

  玉子剛才站在這兒,和老蔡說話,並沒有向前面看去。這時一抬頭,看見柳樹蔭下,新擺下了一張桌子,桌子前面垂了一方黃布桌圍,上面寫了幾個大字。桌子上有兩個大筒子,插了許多籌牌,又在桌子中間,堆上許多圓木頭塊子。一個垂著黑長鬍子的人,坐在一條木凳上,靠著桌子,只是打盹兒,看那樣子,倒像是個賣蔔的。她正想著,這地方並沒有什麼人來往,怎麼在這兒擺攤子做生意?只見周秀峰禿著頭,穿了長夾袍,緩緩地在柳蔭下散步。他背著手,很隨便的樣子,靠近了那蔔攤子。賣蔔的忽然站將起來,笑著臉道:「先生,算卦嗎?」

  周秀峰搖了搖頭,笑道:「不算卦。」

  賣蔔的聽了,很喪氣的樣子,搭訕著,俯著身子吹了吹桌上的灰,又把手扶了扶木筒子裏的籌牌。周秀峰無端給人碰了一個釘子,心裏有些不過意,回轉頭來,卻對他笑道:「這個地方,從前沒有看見過你呀。」

  賣蔔的道:「我在這裏擺桌子,原是破題兒第一遭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這地方來往的人並不多,何以在這兒做買賣呢?」

  賣蔔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本不打算在這兒做生意,我是在這裏等人的。等了一天,也不見他來,大概是失信了。也許是我太老實,把人家一句笑話,當成真事了。」

  周秀峰見這人說話從從容容的,並沒有庸俗之氣,倒也不討厭,便問道:「在這裏做了多少錢買賣?」

  賣蔔的搖了搖頭,半晌才說道:「我是又渴又餓,一天沒開張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既是這樣,你等的這個人,很要緊嗎?」

  賣蔔的道:「我原是在西城擺蔔攤,昨日遇到一個同鄉,要托他救濟我。他倒是答應了,因為我落成這一副模樣,不願意找到他家裏去。他說,每日都要由此經過幾回的,約我在這裏等著。不想他卻沒有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聽你的口音,好像不是京兆人。」

  賣蔔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京兆人,我也不幹這個了。不瞞您說,我是陝西人,還僥倖在庠。唉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又不住地搖頭。周秀峰聽說他是一個秀才,越發動了一番惻隱之心,便掏了幾張銅子票,放在桌上。賣蔔的連忙拱手道:「先生,你要占卜嗎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我不占卜,我這幾吊錢,是奉送你的。你收了攤子,去吃飯吧。」

  賣蔔的聽了這話,立時兩隻眼睛發愣,幾乎掉下眼淚來,對周秀峰勉強笑道:「先生,這錢我是受之有愧,但是現在餓得很,只好拜領了。」

  他接了錢,暫且不收桌子,便走向玉子這邊來,說道:「姑娘,剛才我看見有個賣白薯的進去。我想跟他買一點兒白薯吃,成嗎?」

  他和周秀峰說的話,玉子都聽見了,說道:「成。你在這兒等一會兒,我給你去拿來。」

  說畢,她轉身進去。一會兒工夫,端了一大碗煮白薯出來,左手又提著一壺茶,茶壺口上,又蓋著一隻茶杯,一齊都送到賣蔔的桌上,說道:「你不是口渴嗎?這壺茶是我送你喝的,這白薯你別給錢,我替你給了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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