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

  周秀峰道:「好,我今晚買好了布,放在家裏,你明天可叫你二姑娘來拿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喲!您還那樣客氣。一個小丫頭,您就叫她的名字得了。」

  周秀峰笑了一笑,問道:「你這上哪兒去?」

  陳大娘道:「到東安市場去買些東西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好極了,你順便給我把布買來吧。」

  說著,就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元的鈔票,交給陳大娘,說道:「我是做兩身小褲褂,這些錢買布大概夠了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夠了,夠了。我們娘兒們去買,還貴不了呢。」

  她說畢,轉身就要走。玉子又拉著她的衣服,笑道:「媽!忙什麼?你也問問要什麼樣的料子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隨便什麼布都可以,只要是做小褲褂的材料就得了。」

  陳大娘答應著去了,周秀峰也自回家。

  今日的天氣,比昨日的天氣更是暖和。周秀峰開了窗子,對著樓外閑眺。禦河岸上的柳樹,迤邐向南,高高低低,堆著一排綠山似的,非常醒目。路上的行人,在柳樹下來來往往,仿佛另有一種趣味。不大的南風,從柳樹林穿了過來。雖然撲到人身上,不但不涼,而且風裏面帶著一些柳葉清新之氣,比花香還覺清妙。周秀峰閑眺一會兒,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《紅樓夢》看,看到賈寶玉初搬進大觀園,正是花團錦簇、春色撩人的時代。

  就在這個當兒,窗明几淨之間,陣陣熏風入座,吹得人像受了一種什麼興奮劑一般,只覺周身舒服,精神爽快,自己也恍然置身花紅柳綠的大觀園中。正自出了神,忽然呼啦呼啦一陣吹進窗戶的風,把看的書一陣亂掀,掀過去了十幾頁。找了一柄銅尺,將書壓住,兩手上舉,不禁伸了一個懶腰。因為身子向上一伸,抬頭看見樓下陳大娘家裏,大概自己看書的時間不短,陳玉子都回來了。

  玉子靠住屋子門,一隻腳踏在門檻上,兩隻手比在一處,不知撚著什麼,可是仰著頭望那門外的柳樹。柳條上並排站著兩隻燕子,和著風擺來擺去,時時伸開著翅膀,維持它身上的重點。周秀峰見玉子向著半空中看出了神,跟著她的視點看去,一抹斜陽,照在樹梢,那顏色很好看,回頭再看玉子,她依舊那樣望著。清風徐來,吹動了她蓬鬆的秀髮,她一點兒不覺得。周秀峰也因為景致很好,清新的空氣,讓人呼吸得非常舒適,伏在窗子上,也不覺得身子疲倦。

  這個時候,竹子自外面回來,看見周秀峰伏在樓窗上,便對他招呼道:「周先生,周先生,你看什麼?」

  周秀峰和她點了點頭。玉子聽了她妹妹說話,一抬頭正看見周秀峰向下瞧,於是便低了頭牽牽衣服,搭訕著卻和竹子說話。不一會兒工夫,陳大娘走出門來,抬頭看見周秀峰,也笑了一笑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玉子便進去了。

  周秀峰一個人坐在窗戶下,怔怔地呆想。他想那玉子除了不識字而外,沒有一件事不令人滿意。至於她家窮,那是不成問題的,也無損于她的為人。在從前,我是憐惜她。這樣一個好美人胎,生在窮家,就這樣埋沒了。在這一念憐惜之間,慢慢地就種下了愛根。本來這種片面發生的愛情,只有自己知道,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的。可是這一兩個星期以來,她一相見,眉梢眼角就無限留戀,倒好像很知道我愛她了。她家窮,用我這種身份和她去攀親,她母親沒有不同意的。就是不識字,我也可以有法子給她彌補這個缺陷。不過她是不是真相愛?或者是自己神經過敏,揣想錯了,這就不敢斷定。有了這種的想法,就儘管面窗而坐,忘其所以。

  忽然有一個人在肩上一拍,說道:「想什麼呢?我站在你身後好大一會兒了。」

  周秀峰回頭看時,乃是同住的魏丹忱。他是一個美術教授,又能畫,又能雕刻。而且年紀在三十上下,人又是很漂亮的。周秀峰道:「你看,這一排新柳,青翠撲人。柳樹西邊,半邊的紅霞,配著多麼好看?」

  魏丹忱道:「這還是有形的景致,還有一種無形的,更是甜美。」

  周秀峰被他說中了心病,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道:「你真是美術家的口吻。景致還有什麼無形的?」

  魏丹忱道:「怎麼沒有?我告訴你吧,住在槐樹下的,最宜的是晴;住在芭蕉下的,最宜的是雨;住在梨花下的,最宜的是月;住在楊柳下的,最宜的是風。古人詩說:『沾衣欲濕杏花雨,吹面不寒楊柳風。』這新柳邊的風,吹在人身上,最是甜美的。楊柳有了風,也就變出各種舞姿,才是好看呢。若是下課回來,太陽高照著,天氣是十分和暖。那時拿了一本書,開著窗子看。楊柳風吹到屋子裏來,帶著一股清芬之氣。於是滿屋子都有春氣了,能不醉心自然之美嗎?」

  他說了這一大遍,周秀峰才知道談的是風,和人不相干。

  魏丹忱道:「當這種清和時節,你這個房間,實在太好了。我給你商量,我們兩人把房間調換一下子,如何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這人說話,有些不講公德,君子不奪人之美。你明知我很愛這間屋子,為什麼要和我調換?」

  魏丹忱道:「我自然有個很充足的理由。因為由這窗戶裏向外看去,這兩行柳樹上配著一些屋脊,下搭著一彎淺水,景致不壞。我想在這屋子裏畫幾張畫,把他畫下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真是不怕麻煩,為了畫兩張畫,倒要和我調換屋子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不掉屋子也成。只要你允許我,你不在家的時候,讓我進來畫畫,那也可以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要畫風景的地方,也就多得很。何以你單獨看中了我這間屋子?」

  魏丹忱道:「你駁得也有理,但是我借你的房子畫風景,也不妨礙你什麼,你為什麼不答應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要畫這兩行柳樹,大門外的地方寬敞得很,隨便你怎樣畫,你為什麼舍大而就小?」

  魏丹忱側著身靠著窗戶,偶然低頭一看,只見對著這裏,一列有三間灰房。那房子兩明一暗,東邊這間屋子,兩扇灰色舊木窗格欄,糊了些報紙,全都用一根麻繩懸在屋簷下。由這裏倒可以直看到那屋裏面去,靠著牆壁,放了一張小條桌,上面放著兩盞煤油燈、一面鏡子。另是兩個小瓦盆,有兩盆草花。遠遠地只看見兩叢綠色,什麼花是認不清了,桌子橫頭,有一把空背舊靠椅,上面坐著一個梳雙髻的姑娘,就著光做針活。靠窗戶這邊,露出半截土炕,舊席子上,堆了許多白布。

  魏丹忱連忙將身子一閃,閃到牆後,笑道:「你所以不讓屋子的緣故,我明白了。這一位,我遇見過幾回,我以為是闊人家的小姐。後來有人說是我們的街坊,我都不肯信呢。你的眼力不錯,這是值得朝夕相對的。怪不得你說,君子不奪人之美,我真不知道這一層關係。我要知道,決不說出此話的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說了這麼多,說的是什麼,我全不懂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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