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

  周秀峰笑道:「我們是窮措大,沒有抽過好煙,自然要細細咀嚼一番。不然,花了你一塊二毛錢,又不充饑,又不解渴,又不知道是什麼味兒,不太冤嗎?」

  劉子厚道:「不要取笑我吧。這也不算好煙。你沒有聽見過嗎?從前有一位虞總長,每天要抽五十塊錢的雪茄。中國買不到這麼好的東西,還要打電報到外國去買,你又當做何感想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誰能和他比,他十幾年來久在官場,是奢侈出了名的人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不要談了,我們走吧,時候到了。這次遊藝會,沒有一項不出色,我們不要耽誤了,好的沒看見。」

  劉太太聽見說,已經披上外衣,劉子厚攙著她一隻胳臂,周秀峰在一邊跟著出來。這時,外面已經滿街燈火了,遠望公使館後身的跑馬場,一片霧沉沉的,天色已是十分黑暗。坐上汽車,更不耽擱,一直就到平安戲院來。院門口一片小小的敞地,已經停滿了車子,劉子厚道:「我們來遲了不是?裏面大概都滿座了。」

  三人進到裏面,坐在包廂裏,往樓上下一看,果然人滿了。一看散座上的客,有一半是外國人。就是中國人裏面,又有三分之二是穿西裝的。更有一層,在座的男客,身邊不帶著女眷的,竟沒有幾個。周秀峰笑道:「唉,我不該來!」

  劉子厚道:「那是為什麼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看,這裏面的人,一個個都帶著花團錦簇的愛人,叫人看了,又是嫉妒,又是羡慕。」

  劉子厚還要說話時,臺上一場跳舞已經過去,換了鋼琴合奏。於是樓上樓下,陡然肅靜起來。他挺了挺身子,又整了一整領結,牽了牽衣襟,注意著臺上,就往下聽音樂了。

  這個當兒,周秀峰心神一定,就覺得有一陣濃郁的脂粉香,不住地直襲鼻端。原來包廂下面散座裏,前後有五六位豔裝的女子,倒有兩個人拿出粉鏡來,低著頭,只顧向鼻子兩邊抹粉。劉子厚偶然一回頭,見周秀峰的目光直向女座上看,不覺露出一絲微笑。正在他微笑的時候,卻有一個女子站起半截身子,半偏著,向這邊包廂裏微微一鞠躬。周秀峰先倒是愣住了,後來看見劉子厚也和她點頭,這才知道他們是朋友。因為劉子厚在發笑之時,曾把目光對著自己注意了一番,笑容兀自未休。心想不要是疑我看人吧!於是,也就裝著不知,只看臺上的遊藝。遊藝場中的光陰,好像大年夜放花盒子一般,眨眨眼就過去的。

  不久,一切遊藝都已演完,最後是幾個外國人合串的一本獨幕劇。這些人都是臨時練習的,毛手毛腳,一點兒趣味也沒有。周秀峰皺著眉對劉子厚道:「我要先走一步了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這種好機會,你願意失掉嗎?」

  周秀峰道:「這種機會算了吧,我失掉一百回,也不足介意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你對她不滿意嗎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他們這簡直是胡鬧。」

  劉子厚無故碰了一個釘子,正自不好意思,這時聽到他說出他們兩個字,才知道他誤會了,笑道:「你是說臺上的戲呢!我說的機會,是我們先說的那件事。」

  周秀峰聽了,不免心裏一動,那目光早是閃電一般,向座上的女客看了一遍,遠遠看去,覺得個個都好。心想,子厚要介紹的,到底是哪一個呢?劉子厚見他目光四射,不由得在一旁微笑。周秀峰道:「子厚,你給我開玩笑嗎?」

  劉子厚笑道:「你別著急,再等幾十分鐘,這個啞謎,就可以揭破了。」

  他說話時,目光一直向前,沒有望著周秀峰。周秀峰也就隨著他的視線,向前看去。只見他所注目的地方,正是剛才對他行禮的那位女郎。在這種盛行剪髮的時候,她竟留了一頭漆黑的頭髮,扭著辮子,挽了一個蝴蝶結,身上穿著豆綠色的上衣,罩著蟠桃領的杏黃坎肩,黑的光髻之下,鮮豔的衣服之上,露出一截光脖子。這雖然坐在側面,看不見她的臉色,只看這種顏色的調和,就覺得這人是很美的。若是有這樣漂亮的女人做夫人,那自然是一生的幸福。不過看她很華麗,能夠和我先做朋友嗎?劉子厚儘自由他去出神,並不理會。一直到了戲已閉幕,滿園子人散場了。劉子厚和那位姑娘點了一個頭,又將手招了一招。她會意,也點頭相答,一會兒工夫,就到這邊包廂裏來了。她依次和劉子厚夫婦握了握手。劉子厚便低垂著手,向周秀峰這邊一伸,做個介紹的姿勢,說道:「這是密斯脫周,我們在美國的老同學。」

  然後,又轉過身來,照樣給周秀峰介紹,說道:「這是密斯黃,我們同鄉。」

  周秀峰正要點頭行禮,黃女士早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來。他這才知道人家慨然地讓他握手,於是半鞠著躬,用手托住黃女士四個指尖,微微地搖撼了幾下。就在這一搖撼的時候,只見她第四個指頭上戴了鑲著一粒很大鑽石的戒指,在那手腕上,有一隻最新式的手鐲。這鐲子是用極細的金絲編成兩條平行金鏈,兩條鏈子的中間,連綴著無數的翡翠瓣兒。一瓣翡翠之下,又垂著四五分長的金線穗子。穗子的末端,綴著芝麻大的小玩意兒,像蟲魚花草用具之類。

  這一刹那間,周秀峰雖不能看得十分精細,因為是初次見識的珍品,腦筋裏就把這鐲子的模樣深深地記下來了。黃女士含著笑容,倒很覺無事似的,回頭卻去和劉太太說話。這時,周秀峰因她站在身邊,只覺粉香馥鬱,熏人欲醉。再冷眼看她的臉色,白裏泛紅,真是蘋果般。一笑,眼珠在深黑的睫毛裏一轉,另有一種媚態。若不是座客全已散了,他真願意在這包廂裏多坐一會兒。

  劉子厚問道:「密斯黃是坐車子來的嗎?」

  黃女士道:「今天晚上,家父有事,自己坐去了。遇見了密斯脫劉,那就很好,我可以搭你的車子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對著周秀峰眼珠一轉,笑道:「啊喲,這裏還有一位貴客呢,也許是要送的吧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密斯黃請便吧。敝寓離這裏很近,一拐彎兒就到了,用不著坐車子呢。」

  黃女士笑道:「我是後來的,應該要讓密斯脫周。」

  劉子厚笑道:「他倒說的是真話。他住寄宿舍,離此不遠。」

  黃女士笑著和周秀峰點了一個頭道:「謝謝。」

  周秀峰一想,這事並不用著謝我。現在要怎樣答覆人家,倒覺得是無詞可措,也就模模糊糊對人家一笑。劉子厚夫婦走出包廂,黃女士也在後面跟著,於是一同坐上汽車去了。

  周秀峰離了平安戲院,一個人獨自走回去。這個時候已經有一點多鐘了。禦河橋兩岸,沒有一個行人。天上既然沒有月亮,這裏的路燈,又隔著很遠一盞,柳樹叢中,越發是黑漆漆的。柳條被晚風吹著,向兩邊一揚開,中間露出一條閃動著許多星光的東西,和天上的星光倒映著。到了這裏,倒覺得風吹在身上有些涼意,這境地更覺得清冷。正行中,呼突呼突,覺得有一種聲音送入耳鼓。及至走近,看見一點黃色的光,貼著地,慢慢過來。兩下相遇,原來是空著的人力車,想是車輪滾著浮土,那光,是破車燈呢。一個車夫將車把夾在脅下,拖了車子過來。黑影之中,輕輕地問了一句:「要車?」

  周秀峰沒有作聲,擺了擺頭。其實車夫並沒有看見,悄悄地拖著車過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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