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

  劉子厚走著路,默然不語,嘴角上卻露出一絲微笑。兩個人並排,比著腳步走。一直走了四五十步。劉子厚突然問道:「秀峰,你說實話。你有愛人沒有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我有了愛人,我就有了夫人了。因為我成家的心思,比盼望什麼事還急切。有人愛我,我馬上就要娶她的。現在我沒有夫人,就是沒有愛人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我不和你開玩笑,我問你這句話,是有用意的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要我說實話,我就說的是實話。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」

  劉子厚道:「聽你的語氣,你所謂沒有愛人,是沒有人愛你。但是你既這樣盼望成家,你心愛的人,也沒有嗎?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事涉曖昧,這個就恕我不能奉告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這麼說,你一定是有所愛的了,那我剛才所言,算是白說。不然的話,我倒可以給你一個機會,想喝你的『冬瓜湯』呢。」

  ①喝冬瓜湯:即為人做媒。南方土語。

  周秀峰笑道:「怎麼著?你能給我一個機會。你何妨說出來,是怎樣一個人?我要怎樣去認識她?」

  劉子厚道:「不必說了。你心目中已經有了愛人,你就朝那方面進行得了。何必又要我給你機會,去棄舊迎新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並沒有告訴你我有所愛,你何以斷定我有愛人?就算我有愛人,我愛她,她不愛我,也是枉然。你現在若能給我一個機會,也許彼此都能愛好起來。到了那時,我自然丟了不愛我的,去找愛我的。至於『棄舊迎新』四個字,那簡直說不上。因為現在我所愛的,她並不知道我愛她,她更不愛我,怎樣用得上一個棄字?」

  劉子厚笑道:「你真解釋得很明白。看你這種情形,倒很願意我給你一個機會呢。好吧,明後天我遇見了那人,約著她在一個地方談談。那個時候,我另外通知你,讓你前去。於是乎我一介紹,你們成了朋友了。像你這樣的人才,是很合她私定的條件的。只要你愛她,你這事就成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人生最難解決的婚姻問題,你怎麼看得這樣容易?」

  劉子厚笑道:「這事情說難就難,說易就易。你若肯依我的話,我包管你可以得到一個美麗的夫人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好,那我就全指望著你這位月老的努力。」

  劉子厚在衣服裏面掏出一個瑞士表,看了一看,便道:「我的車子,大概已經回到大門口了,不必再走了,我們出去吧。」

  周秀峰和他一路走出大門口來,果然他那一輛漆著瓦灰色的轎式汽車,已經停在大門的左邊。坐上車去,車夫也不用吩咐,呼的一聲,便直向東城德國飯店而去。劉子厚坐在車靠椅上,向後一仰,腳向前一伸,笑道:「今天逛公園,走的路太多,我兩隻腳已經有些酸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公園裏多大地方?多繞幾個圈圈,也不過兩三里罷了。我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,有時候趕不上火車,二三十里路,常常走的,怎麼一回國來,兩條腿就寶貴起來了?」

  劉子厚道:「真是怪事!在外國的時候,我每天都是六點鐘起來。自從到了北京,慢慢地就晚下來了。從前是早衙門,八點鐘,也就起床了。後來改為晚衙口,每日竟會睡到十一二點鐘起來。更不要說走路了,一出門,就要坐車子。在北京不過做了六七年的官,把一些朝氣消磨得乾乾淨淨了。還是你們當教授的好,依然還是學校生活,每日可以起早。工作和吃飯,也有一定的時候,容易保持健康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所羡慕我的事,並不是我特有的,你一樣可以做到。」

  劉子厚道:「這就因為環境的關係了。起初是並沒有什麼事要你起早,而且家裏人,多半是不起早的。因此自己想著,何必起得那樣早?先睡睡吧。有幾天一睡去,自然就會成了習慣。睡覺不能起早,飲食和做事的時間,就都要挪動了。我夫人常說,在中國住得太久了,人的志趣和健康都要減色,因此就勸我到外國去住些時候。就是她自己,也覺得把歐洲人的本性漸漸失去,很願意到歐洲去一趟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說在中國住得太久,就有暮氣嗎?那也不見得。剛才你很羡慕我的生活,我就住在中國,而且還同你住在一城,這又怎樣解釋呢?」

  劉子厚道:「還是那句話了,各人的環境不同。人一做了官,行遍中國,也不會有良好的環境。若要改良,非出洋不可。至於教育界,環境本來好,就用不著遷地為良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車子停住,已經到了德國飯店。周秀峰跟著劉子厚一進門,那飯店裏的西崽,就對劉子厚點頭一笑道:「太太早來了。」

  飯店裏的西崽,向來架子是很大的,不大愛理人。這又是外國人開的飯店,西崽的身價,越發高了。劉子厚這樣得西崽的歡迎,倒出乎周秀峰意料。但是從這一點看來,劉子厚花的錢,也就可觀了。這時,劉太太開了一瓶汽水,喝著等候,見他們前來,竟學了中國人,點了一個頭。周秀峰道:「我是很不客氣的,一請就到。」

  劉太太笑了一笑,讓開橫頭的主席,給劉子厚坐了。周秀峰和劉太太便坐在兩對面。劉子厚拿起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,順手遞給周秀峰,將手搓了一搓,問道:「吃點什麼酒?叫他們開一瓶白蘭地吧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不喝酒吧。我的量小,有半杯就醉了,何必開一瓶子?」

  劉子厚道:「喝點甜的得了。」

  說著,將手對站在旁邊的西崽揚了一揚。一會兒工夫,就取來兩瓶酒,一瓶是白蘭地,一瓶是葡萄酒。劉太太那瓶汽水,只喝了大半杯。她嫌甜,吃飯有些不對口味,又新開了一瓶鹹的。周秀峰勉強喝了兩杯葡萄酒,就覺脖子以上有些熱烘烘的,停了沒喝。看看劉子厚酒杯裏,那一杯白蘭地,也不過喝了一大半。西崽拿著酒瓶,還要給他斟酒時,劉子厚用手向上一攔,表示不要了。

  等到上了咖啡,劉子厚笑著對周秀峰道:「你現在學會抽煙了嗎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抽是可以抽,並沒有癮。」

  劉子厚又吩咐西崽取了兩根雪茄來。周秀峰取了一根抽著,正是口輕的,覺得味淡香醇。抽著煙,說了幾句話,抬頭一看壁上的掛鐘,已經有八點半鐘。劉子厚道:「我們該回去了。」

  只在他說這句話,西崽已送一張白紙精印的賬單過來。周秀峰斜眼一看,那總數上填著十七元八角。細賬上,煙的項下,開著二元四角。劉子厚在身上摸出兩張十元鈔票,只找著一張一元的,一齊交給了他。周秀峰看了,心裏不覺一動,極隨便地吃一餐晚飯,竟花到二十塊錢,這生活程度,未免太高。我們教書,能教三塊現洋一點鐘,人家就覺得掙錢很容易。要是這樣吃法,教一個禮拜的書,算他每天一點鐘,也只夠闊人一餐飯錢,又何容易之有呢。

  他正在想著,劉子厚笑道:「你說不會抽煙,怎樣抽煙抽得很出神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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